褚淮对于如何同老人家打交道,可谓是深有心得。 南皮侯不似袁涧,他出身矜贵,远没有袁涧的疯癫和老不正经。所以褚淮到了他面前也规规矩矩的,一举一动都持着贵族的礼节,连走路的姿态都力求端正,步与步之间的距离甚至都有严格的计算。 南皮侯果然如林仁所说,养了许多鸟,他漫不经心的边走边逗弄自己的鸟儿,褚淮也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南皮侯没有同他说话,褚淮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如果在平常他倒是有好耐心同这老头耗一阵子。但这时候褚淮耽搁不起光阴,摸了摸鼻子,直接朝南皮侯一揖,“小子莽撞,还请君侯恕罪。” “恕罪?你罪在何处?”南皮侯在长廊尽头的轩榭坐下。 “不该危言耸听,惊扰君侯。” 南皮侯点了点对面的竹席,示意褚淮落座,“你的那番鬼话,我自然不会当真。但我还是将你招来了我面前,想要听听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南皮侯是认得褚淮的,虽然襄文公不与林家有来往,但他挡不住晚辈们的脚步。不说别的,小时候褚淮和林蝉就知道林府有的是吃不完的点心果子,硬是厚着脸皮往这个亲戚家跑,逢年过节来蹭点吃的,有事没事也来拜访讨教。 褚淮虽然不信林,但他比林蝉要机敏得许多,一来二去不但将林仁等收服了,还莫名得了南皮侯几分青眼——也不知这是不是老狐狸对小狐狸天然的亲切。总之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南皮侯早就摸清了褚淮的心思,而褚淮也十分了解南皮侯的性情。 “知道君侯日理万机,小子索性直言了吧。”褚淮撑着凭几,身子略微前倾,“君侯对边军——有兴趣么?” 必然是有兴趣的。这样一个醉心权势的人,是不会嫌自己手上的权柄太少的。 “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南皮侯知道褚淮早慧,但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兴致勃勃的在他面前提起如此军政要是,还是会感到奇怪。寻常士人家这么大的孩子,不是还在读书,就是在虚掷光阴,就算有那么几个聪明的已经入了仕,也该是正急于砥砺自己,被眼前如山的政务给吓得战战兢兢,每日忙得昏天黑地才对。 褚淮看着南皮侯的眼,就知道这只老狐狸是在腹诽他太闲了,“淮只是觉得,一个绝佳的时机到了。” 南皮侯说是不理俗世,每日只知养鸟逗鸟,但他此刻眯起眼思索了会,就飞快的明白了褚淮指的是什么,“你是说,玉门关士卒哗变之事?” “正是。”褚淮道:“无论这一次哗变究竟是出于何种缘由、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于君侯而言都是个机会。边军势力,尤其是西陲边军,受叶儆控制良久,叶儆去后,又被叶儆余部、废太子常珺及西北勋贵之家瓜分……”他意味深长的住了口。 而他说的也的确也是事实,林氏的势力多数还是在洛阳,虽说地方州郡刺史也有不少出自林党,但这些刺史所掌握的兵力,毕竟不如边军剽悍。南皮侯多年来想要插手边军,一直没能成功,此番玉门哗变之事,却恰好可以成为新的一场风雨的引子。 “何况常珺虽死,但他多年来收拢的人马,并未一朝尽数覆亡——” “常珺乃无知小儿,”南皮侯打断褚淮,他不喜欢被人牵着话头的感觉,“他活着时老夫尚且不惧,何况是他死后,手下群龙无首的残部。” 南皮侯一生斗过太多人,还真没把常珺放在眼里。他唆使冯容令杀了常珺,此人算是间接的死于他之手,他赢了——实际上就算冯容令不杀常珺,他那天也多得是致常珺于死地的法子。 褚淮不同一个老人家争,好脾气的附和,“君侯运筹帷幄,智谋无双,的确远胜废太子。废太子的残部,也的确奈何不了君侯——但虫蚁之流,也能扰得人不胜其烦,君侯真要容忍他们?” “新君才即位不久,我又年事已高,此时贸贸然去插手边关之事……”南皮侯沉吟片刻后,面露迟疑。他毕竟是老了,比起年轻时的锐意进取,这几年行事多少有些收敛锋芒的意思。 但也只是略微收敛罢了,褚淮就不信这个惯于浑水摸鱼兴风作浪的老头会对玉门关没兴趣。 “正是由于新君即位,这才是君侯最好的时机。”褚淮决心再推他一把,“说句不恭敬的话,陛下毕竟不是太后亲生,而今虽然孝顺太后,但今后是怎样谁也不知道。君侯不如就趁新君即位,地位不稳之际,进一步牢固自己的势力。” 林浣唯一的儿子早就死在了韦贵嫔的算计之下,这是整个林家的心中之痛。一个没有林家血脉的皇帝,的确是个隐患。何况常焜已年满二十,林家无法轻易掌控他。 文帝倒是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但是一个是随时会死的病秧子,另一个则生下来就是残废,根本无法莅临帝座。 南皮和垂目沉思,忽然目光落到了褚淮怀中的一堆竹简上,“这是什么?” “这,就是淮恳请君侯插手西陲的第三个缘由。” ================== 长信宫没有酒。林浣不喜欢这种东西。 但魏琢还是设法弄到了一坛陈年老酒,藏在柜中。她大概是戒不掉这种东西了,以往每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取一勺饮下,然后带着几分醉入梦。 今晚她索性将整坛酒都搬了出来,一杯接一杯的饮。 她知道喝酒不好,喝多了褚淮那小子估计又要说她了……不对,现在的褚淮才不会理会这件事。总之她不该继续喝下去,兄长的事还没有解决,她应当振作起来,继续谋划出路。 喝完这一杯,喝完这一杯后我就去思考这件事。她这样安慰自己。 要不就将这一坛酒都喝完吧,醉过之后也许脑子就清醒了。 但有人抓住了她捧着酒坛的手腕。 她迷迷糊糊的转过脸,看见的竟然是蒲氏。 现在应该叫她蒲皇后了。 “皇后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魏琢懒懒道,拍开蒲后的手,继续给自己灌了一杯。 蒲后站着没动,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她。魏琢知道她不善言辞,有时还略带几分木讷,但被这样呆呆的注视着,她也烦了,豁然起身,“皇后有何指教?” “我……”屋里没有点灯,蒲后背着屋外的月光,面目笼在黑暗处,只留给魏琢一道模糊的影,“我也不知道,就是随意走走,然后便来到了你这。” 魏琢看了眼窗外的月亮,今夜是朔月,皇帝理应临幸中宫的日子。蒲后出现在这里,说明常焜失约了。 这事她并不意外,蒲后看着严肃难打交道,但实际上她是个很好欺负的人。妃嫔敢于凌驾在她头上的事并不稀奇。这不是第一次常焜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魏琢同情的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蒲后一块坐。她又摸出了一只杯子斟满酒递给蒲后,后者出于礼节接了过去,但并没有喝。 “真是难以想象,我居然会合你心平气和的坐在一块喝酒。”魏琢笑了笑,“记得才入王府时,我可讨厌你了,恨不得你不在了,我就可以做他的正妻了。” “正妻……这个位子并没有那么重要。”蒲后小声道:“我觉得我活得还不如陛下宠爱的胡姬。” 以往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但可能是压抑得太久了,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倾诉。 “我这个皇后,毫无尊严。很多时候我守着空荡荡的椒房殿,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重视我。偶尔我听见远处陛下和其余妃子的宴饮时的舞乐随风传来,羡慕得心尖都在滴血,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些欢笑都不属于我。” 不过就是无宠而已嘛。魏琢麻木的想。曾几何时她还在冷宫里待了十多年了,不照样该喝酒的时候喝酒,该看书的时候看书。 她自己这还有满腹心事,却还得安慰蒲后,她将手按在对方肩膀上,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指着自己,“你好歹还是皇后,俸禄总比我多,吃穿用度总比我好,住的屋子也总比我大。你看看我,我现在都狼狈成什么模样了。” 蒲后看着她,倒是真真切切的有些欷歔,“记得当初你才来王府时何等风.光,为何现在也……不如你再去求求陛下吧,你不是我,你在陛下心中终究是有一席之地的。” “我不想。”魏琢道:“我烦他。” 蒲后诧异的看着她,也不知是无法理解魏琢的转变,还是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厌烦自己的丈夫。 蒲后是喜欢常焜的,魏琢知道。然而常焜从来没有将她的情谊当一回事。前世蒲后死前沾着血在地上慢慢的写出自己的名,对魏琢说:“昔年他聘我为妻时,曾问过我的闺名。可夫妻数年,他从来都只冷冰冰的唤我的姓氏。你为我问问他,可还还记得我叫什么?” 蒲后名,知言。常焜自然早就忘了知言是谁,这两个字她死后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只有魏琢至今还记得。 “知言。”魏琢喊她。 蒲知言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又瞪圆了眼,是没料到魏琢居然能叫出她的名。 “若你真的在椒房殿无聊就来找我吧。”魏琢揉了揉自己早就没有了珠钗金玉点缀的脑袋,又道:“要真觉得自己惨,就多想想我。” 蒲知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听说了魏琢家族遭遇的事。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么?”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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