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栩动身前去西域时,魏琢没能够有机会送他一程。 那是景嘉元年的八月初三,魏琢记下了这个日子,此后每过一月,她就在住处的墙上用胭脂画一朵小小的花。 她愈发积极的做起来女史的官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机会了解西北的战况。多亏了林浣并不是个甘于安度余年的老妇人,她是握有实权的摄政太后,所以长信宫的人倒比许多寻常官吏更有机会触碰到这个王朝的枢纽机密。 西北每发生一战,魏琢就会用眉笔在墙上画一片叶子,旁人只当她是闲来无聊涂着玩,却不知她是在用这样的法子记录着要事,并借此推算一些事情还会有多久就要发生。 阿兄从军的时间与前世大体相当,几场较为关键的大战依旧发生了,那么赫兰人眼下暂时还不会积攒好足够的实力南下。她记得前世西域后来尽数臣服于赫兰,这一世该不该劝兄长下狠手先对付西域?鄯善、车师的叛变似乎是在两年后了…… 很多时候魏琢都会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这时她便会忍不住想,上苍让她重新回到少年时的意义究竟是在哪?是为了让她拯救未来的乱世么?还是仅仅只希望她改变自己的命运?又或者,只是想让她将曾经的苦再受一遍?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够了,她又会重新爬起来继续整理文书、偷看奏表、再竭尽自己的本事从有限的情报中推断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很明显,边南皮侯插手了边军之事,魏琢频繁的看到北疆、西陲的将领更换调任之事,其后藏着的,是洛阳朝堂内上位者的斗争。好在魏栩一切都平安,褚淮的计策还算有效,魏栩背靠林氏,明面效忠天子,暂时在玉门关站住了跟脚,之后不断立下战功,差不多每过两三个月,就有一份玉门大捷的战报会送到林浣案头。 景嘉二年立春时,魏栩又得到了封赏,这一次晋升的官是什么魏琢没记住名号,总之听起来很威风就是了,整个玉门关似乎都已经全归魏栩掌控了。 她担心阿兄晋升太快会遭人妒忌,于是再三写信告诫魏栩要小心,但除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除阿兄外,还有一些人让她费神。 在景嘉元年初秋时,冯容令在狱中诞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听南阳说当时冯容令难产,险些母子双双殒命,好在派过去的医官曾受过常珺生前的恩惠,竭力相救,这才让她们母子平安。 魏琢许久没听到有人提起常珺了,愣神了很久,说:“这大概是他在泉下有知,庇护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吧。谁能料到他当年随手的善心,竟有朝一日能救了自己的遗孤呢?” 南阳便感慨说:“四兄本就是很好的一个人。” 魏琢也觉得常珺人很好,但好在哪又说不上来,这人已经死了,他生前的许多故事,都来不及让人知道,就随他一同入土了。 那孩子才生下来时很是虚弱,魏琢等人一度怀疑他活不下来,不过在景嘉二年的春天过后,他总算身子一日比一日康健。 唯一让人有些心焦的,是他始终没有取名。林浣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但她就是故意不提,宗正那便也不敢轻易将这个孩子写入谱牒。常珺既然在死后被废为了庶人,那么他的孩子自然也就不算皇亲了……吧。 但林浣又好像并不否认这孩子是她的孙儿,在他出生时她便马上得到了消息,第二日便让人往狱中按着往日的规矩送来了赏赐。 冯容令收下了,等孩子稍大了些后她将赏赐中一只刻着“长命”的小镯子套在了儿子的手上,从此这孩子的小名便叫“长命”。 魏琢抽空去看过冯容令几次,见他们母子俱安,冯容令看上去也没有寻死或者作死的念头,这才放下心来。 还有个孩子也让她劳心。在长命出生后不久,池贵嫔也生下了一个孩子,但却是个女孩。 女孩自然也很好,不过池贵嫔多少有些失望。魏琢想起池贵嫔前世倒是生下了皇子,可最后她们母子的下场都凄惨无比,于是宽慰她,“女儿好得很,这福分你以后就懂了。” 不过梁舜英应该很得意吧,如此看来,这一世生下皇长子的人又会是她。 魏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梁舜英了。这是个聪明的对手,在魏琢手里吃过几次亏后,便小心的蛰伏了起来。 这女人像是蛇一般。有很多次魏琢都在想要不要暗中杀了她,以绝后患。但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不是魏琢心慈手软,而是想要天衣无缝的杀死这个人需要精心的筹谋,可惜她没有时间浪费在梁舜英身上。 景嘉二年春末,关于赫兰人将遣使入贡的消息传遍了朝野。 魏栩在蒲类让他们狠狠的吃了一个不小的苦头,待到他们反应过来后,曾一度出兵杀回西域。然而等到魏栩从洛阳回到玉门关后,又再次给予了他们重重一击。这回他可不是领着几百人借夜色浑水摸鱼,而是真的带着数万铁骑与赫兰人硬碰硬。最终战况如何可想而知。 之后赫兰人仍心有不甘,几度出兵侵扰西域,每一次都铩羽而归,最惨的一次还被魏栩一路追杀到了赫兰人自己的地盘。 如此一来,赫兰人不得不派使臣前来洛阳。 倒不是说魏栩通过几仗就让赫兰人元气大损,而是赫兰人意识到宣朝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软弱。好在战斗都发生在西域,双方之间还不算撕破了脸皮,此时赶紧奉上珍宝派出使臣来重修旧好还是来得及的。 赫兰入贡,与前世的时间差不多,都是被她阿兄揍了几顿后才乖巧起来的。 其实这些人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哪。然而她最不了解的就是这些赫兰人。 蒲知言博学广闻,也只是能给她解释儒经上的疑惑而已。魏琢无法,只得偷偷去了内廷收藏典籍、文献的石渠阁、延阁,查找有关赫兰人的记载。 说起来这也是个古老的部族了,其源头在哪,无法考证,只知他们祖祖辈辈威胁中原,其领地东起辽水、西至居延。其男子妇人皆善骑射,幼童七八岁时亦可弯弓射狐,这些人闲时放牧为生,战时便可瞬间组成一支劲旅。 魏琢想象不出这些人的模样,她还是觉得他们不像人,像恶鬼。 最后魏琢从房里找出了她藏着的一瓶好酒,找到了褚淮。 她不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好了。 她不了解赫兰,甚至连对赫兰的恐惧都无法克服,那就听听褚淮是怎么说的。 褚淮见到她时,懵了一会。 彼时魏琢打扮成了宦官的模样。褚淮的官署在皇城,属于省中,而魏琢则在宫城,天子所居的禁中之地。他们之间隔得并不算远,然而她想要见到褚淮却并不是件容易事。为了不给褚淮惹不必要的麻烦,她换上了内侍的衣裳。 在长信宫,她有几个交情不错的宦官,同他们玩了几回弹棋,他们就给了魏琢一套衣服,十分讲义气。 “你……来找我做什么?”他肃然坐直身子,以为魏琢是又碰上了什么麻烦。 “有问题问你。”时值午时,士人多是一日三餐,大多数褚淮的同僚都已经去用膳,唯有褚淮被堆积如山的简牍耽误了行程,这才给了魏琢机会,她也不敢多说废话耽误时间,“我听说赫兰人遣使入贡。” “是有这么回事。但还没定下日子,赫兰人来洛阳,大约得等到孟冬。” “褚淮。”魏琢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你……怎么看赫兰人?” 褚淮一愣,不答,只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个好奇。” 魏琢明白褚淮没有回答她问题的必要。毕竟褚淮又不是她的幕僚,也同她无亲无故。 于是魏琢从袖中摸出好酒,推到了褚淮面前。 这是贿赂,也是酬劳,总之只要褚淮能好好回答她的疑问,美酒就是他的。 不过褚淮更怀疑这其实是魏琢自己贪杯,想找个名正言顺喝酒的借口。 他摸出两只漆杯——他平日并不好酒,却莫名收了一套不错的酒器。将魏琢带来的蒲桃酒满斟杯中后他问,他端起其中一杯轻抿了口,问:“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魏琢托着腮,“假若有一天你位极人臣,得到了万人之上的大权,你会怎么对付北边的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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