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淮如同痴傻了一般怔在原地良久,直到宦官轻声催促了他几次,才回过神来。 他往太和殿里走去,可走进太和殿要做什么,他却是忘了。 在见到常焜时,他竟连行礼都不记得了,就那么站着直视君王——常焜看起来也很是狼狈,脸上有被人扇过一巴掌的红肿,衣襟略乱,眼中亦布着血丝,颇为狰狞。 “何事!”看得出常焜心情很不好,而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就忘了褚淮的失礼。 褚淮反应了过来,朝这至高无上的君王一揖,“臣……有事禀奏。” 喉间好像卡着一根刺似的难受,他其实什么话都不想同常焜说。在旁人眼中他仍是那个和气又圆滑的褚侍郎,就连唇边略带懒散的笑意都和从前如出一辙,只有他自己清楚,方才在太和殿外见到魏琢时,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就从他心底窜了出来,他现在非但不想同常焜说话,反倒是想……杀了他。 这个念头涌现后,褚淮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少有这样暴虐的时候。 他低垂眼睫,飞快的理清了思绪,道:“臣要弹劾赫兰使节。” “这种事大可在朝会上说,或是直接递上奏疏即可。” 褚淮现在心情极差,也就没了往日顺着常焜的心思,他懒得理会常焜的不耐,继续说了下去,“臣弹劾赫兰人在洛阳无事兴风作浪,煽动言论,挑拨君臣之谊。” 常焜明白褚淮是为何事而来的了。他以森冷的目光盯住了褚淮,一言不发。 平日里他是很欣赏褚淮这个少年的,他喜欢同年轻的人打交道,觉得年轻人远比那些老人有心思灵巧,也更容易为他驾驭。而像褚淮这样办事可靠,又十分善于揣摩他心意的年轻臣子,常焜已经将他当做了半个心腹来栽培。 可现在,他往日里对褚淮的那些看重都荡然无存。褚淮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的,更不该为了这事而来。 “此朕家事,何需卿来费心?”常焜幽幽吐出这句话,“不过是几句流言,也值得卿在休沐之日跑来太和殿?” 褚淮今日不当值,他原本是想去城东探望一下和他一样“叛出”林家多时的表兄林蝉,然而在路上却听到了有人说起左贤王的艳闻。 怪他这阵子太过忙碌,竟没有听说此事。在路人绘声绘色的说完此事并大胆揣测故事女子身份之时,他转身就跨马奔向了皇宫。 在常焜看来,他不该过问此事,但褚淮却只可惜自己来迟了。 方才太和殿前,她可是流泪了? 他现在连见她一面都觉得是上天庇佑,是最大的幸事,他甚至不敢妄想她能在他身边待够一刻钟的时间……是谁竟敢让她流泪! 他不敢猜太和殿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在陛下看来,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流言,那就还请陛下善待魏氏中人,以免惹来误会。” “你敢对朕指手画脚?”常焜本就余怒未消,闻言更是恼火。 “不敢。”褚淮舔了下被自己咬破了的下唇,血的腥气漫开,“只不过是臣之所以为臣,就是得替君王分忧。陛下若几句荒诞的流言表露出怀疑的态度,一则可能使尚在边关的魏小将军寒心,二则会让其余的臣子心有戚戚。臣知道陛下是明君,没那么容易被蛮夷糊弄,臣不过是谏言几句,劝陛下稍安勿躁,免得让暗处的小人还以为奸计得逞了呢。” 从前褚淮也不是没有为一些事上书讽喻君王的时候,这一次他说话不知怎的尤为难听。 然而常焜偏偏挑不出错来。 “你与魏氏之间是什么交情,这样的事你也要来管?”常焜上前几步。 “陌路人而已。”褚淮道:“臣是为了陛下而费心费神。” 他答得很平静,任常焜瞪着他看了许久,也难以捕捉到他神情中哪怕一丝的异样。 “知道了!”常焜坐下,深吸几口气维持住帝王的风度,“你还有何事?” 好像还真有件事该说。 褚淮眨了眨眼,终于抬起头来,“赫兰人来洛阳不过半个月,却四处结交权贵,大半个洛阳臣的公卿府邸都已被他们拜访过。依陛下看,是否要……” 这下常焜连听他将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了,“褚卿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这洛阳固若金汤,难道还怕几个胡人生乱不成。□□上国自该有从容气度,让他几个胡人在洛阳见识下都城的繁华那又如何?” 常焜的意思,褚淮已然懂了。 他不再争辩什么,朝这位九五之尊行过一礼后,躬身退了出去。 太和殿外正下着大雪。 他只同常焜说了一会的话,天色就已经变了。 苍穹灰暗阴沉,倒是大地因铺满了白雪而亮得刺眼。褚淮忍不住稍稍眯起眼,有些眩晕。 “褚侍郎。”与他交好的宦官赶紧搀住他。 褚淮扶着一根需三人合抱的朱漆柱站稳,朝宦官摆了摆手,“我无事。”言毕摇摇晃晃走下殿阶。 “侍郎当心脚下。”宦官以为他是病了,出言提醒,“这殿阶可高了。” 太和殿殿阶据说有九十九级,被匠人打磨的平整,每一级都是一样的长宽,严密砌在了一起,雕有云龙纹饰,华丽而又气派。褚淮望着脚下的,似笑非笑的感慨了一句,“是啊,真高。” =============== 离开太和殿后,他再没了去拜访林蝉的心思。 先是回了自己的住处一趟,将这阵子搜集来的情报简单整理了下,带着骑上了马。 到了西市这样拥挤的地方后,他将马暂时租给一个坐贾,另借了辆既不华贵也不简陋的牛车钻了进去。 雇来的驭者按他的吩咐在洛阳城内七拐八拐了一阵,最后到了某位纯臣的府邸前停下。 褚淮下车,在打发走了驭者后,往前继续走了几百步,到了另一座府邸的侧门前。 这里是南皮侯府。 林家的仆役在见到褚淮后,直接将他领了进去,带到了南皮侯林熠面前。 老人依旧在雀笼前恹恹的逗着那些爱宠,听到褚淮的脚步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吧。”说完他也放下了鸟食在褚淮对面落座。 褚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竹简、帛书一股脑堆到了南皮侯案前。就如同上次一样。 这是个多疑的老人,不会轻信人言,他要相信什么非得见着证据不可。 “你果然找来了人去监视赫兰人?”南皮侯虽老,但一双眼睛不曾昏花,仍和年轻时一样可以一目十行,“看来你查的很顺利。” “十月十七日,赫兰入洛阳。至今十一月初二,共计十五日。期间拜访过洛阳城内列侯住宅五十三家、宗室府邸一十七家,文臣三十一人、武将二十二人。”褚淮道:“并献上礼品共计毛皮六十六、黄金两千、白银一千、明珠十一斛、东北珍禽五只。” 南皮侯感慨,“都说蛮夷穷困,可我看他们分明富裕的很哪。” “赫兰染指西域已久,收获大笔财物不足为奇。” “西域。”南皮侯短暂的停下打开竹简的手,露出半是怅然半是感怀的笑,“说起来西域还是我平定的。那时太.祖初立国,根基不稳。西域早就在前朝末年便与中原交恶、商道断绝数十年。太.祖一统河山后问我是否当取西域,我说,自然当取。于是我献上十策,最终助太.祖威伏玉门以西诸蛮夷。” “这一笔功绩,值得史官以百字书写。”南皮侯喃喃,唯有在回忆旧事的时候,他才像个老人,流露出那么一丝的沧桑惆怅。 “但是据我暗查,赫兰人送出去的这些财物,尚不足他们真正带过来的三成。” “那么剩下那么多钱财,他们要怎么处理呢?”南皮侯的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中寒光冷厉,“要么,是他们有更多的人需拜访,还得继续撒钱——可他们没事跑到我大宣四处行贿是什么道理?商末帝辛当政之时,西伯昌势大,为帝辛所忌惮。他的属臣便不远万里从周地至朝歌,贿赂帝辛宠臣费仲,最终使西伯活着回到了周原,这才有了后来的牧野之战,周代殷商。” “赫兰有不臣之心,他们大批给朝臣送去财物,也的确是希望他们能在天子面前替他们美言。”褚淮道:“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遮掩一件事。” “我记得你当初劝我插手边军军权时,给了我三条理由,那最后一条是——”南皮侯的笑容忽然敛去,“天子勾结赫兰,共同褫夺西域之财。” “不错。”褚淮挑眉,“那时我以每年少府收支为证据,证明先帝之时,帝王手中就有一笔来路不明的金钱。君侯并不完全信,说让我再去找证据。那么今日这些竹简,就是新的证据。” “皇帝暗通北胡,借赫兰人之手,劫掠西域,共同分赃!”褚淮字字斩钉截铁,冷如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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