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家家户户团圆守岁。 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积雪甚厚,道旁几个孩子在打雪仗。苏曜提着两壶酒和一大块肉,小心避过乱飞的雪球,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深处有一间不大的宅院,正是钟定的家。 重生以前,苏曜府上人口众多,每次过年都是阖家欢庆,极是热闹。想不到过了大半生了,他重回年轻时代,也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状态。好在还有钟定。他很热情地邀请苏曜去自己家过年。 苏曜站定,在门上不疾不徐地扣了三下。 门内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应了,只听一声轻响,院门打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走出来:“苏曜来了?” “伯母好,”苏曜认出她是钟定的母亲,一边问好一边提了下手上的东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钟母热情地迎他进门,“你一直照顾钟定,我还没谢过你呢。” “不值什么。”苏曜笑道。 说话间,钟定也出来了:“怎么才来?等你好半天了。” 钟母把苏曜带来的酒交给钟定:“你们先进屋坐坐,菜一会儿就来。” 钟定应了,又招呼苏曜:“头儿,里面坐。今晚一醉方休!” 这一年的战局对武宁有利。钟定跟着他也得了不少功劳,升迁在望,家里虽然只有母子二人,这个年却过得颇为隆重。正房放着一张大桌,上面已摆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炖肉的香气一直从厨房飘到厅上。 钟定为苏曜斟了酒,开口聊的当然还是正在进行的战事:“开春后还要接着打吗?” 苏曜点头:“秋季才开始交战,到现在双方损耗都不大,春天一定会继续。” “那我们不是又能立功了?” 苏曜失笑。钟定这一点很像当年的自己。战争的意义只是晋升的机会。前世自己也是在好几个朋友战死以后才逐渐改变想法。 “钟定,”他沉声开口,“所有的战功都建立在杀戮之上。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儿戏。” 钟定露出迷惑的神色:“头儿,你为什么这样说?我们以前不是一直都在讨论怎么建功立业?再说你之前几仗都打得很漂亮,眼看就能步步高升,何必说丧气话灭自己威风?” 苏曜哑然。他忘记了,钟定没有他后来的经历。前世这个时候,他也正一心想在战场上扬名。 “我是说,”苏曜换了稍显轻快的语气,“战场随时可能出现意外,你别掉以轻心。” 钟定哈哈大笑:“我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有意外?富贵险中求,头儿你再这么畏首畏尾,小心被我超过了。等我当了大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苏曜摇头:“你以为大富大贵了就能随心所欲么?站的位置越高,身上的责任越重。无数人都指望着你。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有千万上万的人送死。有时就算你想停下来,你身后的人也会推着你继续向前走。” “头儿,”钟定狐疑地看他,“你今天怎么了?这些话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一时感慨而已。”苏曜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虽然他的身体和钟定一样年轻,但是那么多年的戎马生涯已让他的心态有了沧桑。他怎么能指望现在的钟定理解自己的想法? 然而钟定还是很困惑。他虽然为人粗疏一些,可也不傻。这半年来,他时常感觉苏曜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他印象里锋芒毕露的人。要不是苏曜的神智始终清醒,很多习惯也没有变,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到底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头儿,”钟定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小娘子的事……是不是不太顺利啊?” *** 雪花簌簌飘落。偶尔会有细小的冰晶随风进入屋内,掉落窗前。几案上写满字的信纸被冷风翻卷,哗哗作响,几欲飞离。 屏风后的沈盼听到动静,走到案前,及时按下了那封信。 苏曜告假前将赵文扬的书信交给了她。不过信并非由他直接送来,而是通过陆诒转交。她想也许是因为她那日的失态,苏曜才会刻意避嫌。别说苏曜,连陆诒这几天都收敛了不少,不在她面前提苏曜的名字了。 陆诒虽然有时口无遮拦,但是并没有恶意。她也知道不理会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陆诒点破苏曜心思时,她还是没有忍住,当场变了脸色。气氛变得极为尴尬,最后三人草草分别,之后都对那日的事绝口不提。 沈盼怅惘地叹息一声,目光重新落到信纸上。赵文扬的信她已看过好几遍了。不知道他给苏曜的信里又写了什么内容?如果去河中的是苏曜,应该不止是什将了吧。 “女郎,”降真在门外轻唤,“就要开宴了。” “知道了。”沈盼应了,将信压在镇纸下,转身出门了。 陆家人口众多,除夕守岁的排场也远远胜过钟定家。除了大排宴席,饮酒守岁,还有燎庭、驱傩的仪式。 今年因在战时,酒宴略有省减,但是驱除邪秽的程序是不能免的。入夜后,陆家人倾巢而出,来中庭观看驱傩的仪式。驱邪的侲子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脸上带着狰狞面具。他们在庭前跳起喧腾的歌舞,引动欢声一片。 沈盼喜静,没有去挤前面的位置,只在人群后面远远看着。因为站得远,她能看见前面人群的一举一动,也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大舅母李氏离开人群的人。 看见李夫人走开的沈盼十分诧异。正是阖家团聚的时刻,李夫人独自离开做什么?犹豫片刻,她决定跟上去看看。 李夫人没有走太远。她只是找了一个人群看不见的僻静地方,坐下仰望天空。 沈盼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踌躇。自从大舅舅亡故,大舅母对她一直不太友善。沈盼虽然不曾记恨,却也在礼数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回避她,尤其是在王浚的事之后。但是今晚的李夫人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是不是应该问问?迟疑间,她听到一声细弱的抽泣,正是李夫人发出的。 沈盼轻叹一声,硬着头皮走向李夫人:“舅母是不是不舒服?” 李夫人闻声拾头,发现是沈盼,她的脸上现出颇为复杂的神色。 沈盼见她脸上还有泪痕,上前一步,将一方丝帕递到她手上,又轻声说:“冬夜寒凉,舅母若是不适,更不宜在外间久留,不如我扶舅母进屋休息一会儿?” 李夫人仔细打量她,清秀雪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忐忑,但是关心并不是作伪。 “我没有事。”李夫人转开头,用略显冷淡的语气回答。 “那……”沈盼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该退开。 “你恨我吗?”身后忽然传来李夫人的声音。 沈盼怔住,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李夫人嗤笑,显然不信:“我对你这么恶声恶气,你竟然不恨我?” “我知道舅母是因为阿舅身故,过于哀痛,才会如此,”沈盼轻声回答,“阿娘走的时候,我因为害怕,每天夜里都哭。那时是两位舅母轮番哄我入睡。舅母那么温柔地对待过我,我怎么会因为这些小事记恨?” 李夫人看了她很久,最后一声长叹:“四年前,我还和你阿舅在京城过年。那时你舅舅还说,开了春要接你到京里小住。谁知道没两个月局势就直转急下,后来……”李夫人停顿片刻,惨然摇头:“你大阿舅都走了三年多了。” 沈盼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舅母一直思念阿舅。”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那么爱他,”李夫人苦笑,“现在也许就不会痛苦了。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却还是忍不住想他。你知道守着这样没指望的感情多折磨人吗?” 沈盼垂眸,好一会儿后轻声问:“我阿娘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无望?” 李夫人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母亲的事,默然良久才轻轻拍她的手:“你阿娘走时你还小,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由始至终都没得到你阿爹的心。我曾经以为我比她幸运。可我最后也失去了丈夫。不管相仇还是相爱,只要动了情,就要承受苦痛。早知如此,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动心。” 沈盼沉默。 其实母亲去世时,她已经记事了。只不过实在是太久远的事,印象已经很淡薄了。她记得母亲的房间里总是飘着浓重的药味。病塌上的枯瘦女人临终前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紧紧拽着自己的手:“不要爱上任何人……”她嘶嘶耳语:“不爱你就不会痛苦……” 她试过回想母亲的面容,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清她的模样了。不管怎么回忆,她也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有几次她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病床上那张脸却变成了她自己。是不是……她注定了只能重复母亲的结局? “阿沅?”李夫人发现她的不对劲,“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沈盼勉力甩掉杂念,“就快到子时了。我们……回去吧。” 李夫人一番倾诉之后,忧烦稍减,便同意了。两人起身,才走到半路,忽闻中庭一声惊呼,接着就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还夹杂着兵戈碰撞的声响。 “怎么回事?”两人都觉出不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才走出几步,她们便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几个人抬着一个人从中庭的方向过来,不断有人大声疾呼:“医人!快找医人!” 两人急忙让到一边。他们完全没有注意道旁的两人,从她们身边匆忙经过。但是擦身而过的瞬间已经足够她们看清楚他们抬着的人。竟然是陆仲。 李夫人惊呼一声,捂住了嘴。沈盼则是如遭雷击。陆仲面白如纸,双目紧闭。液体随着人群经过不断滴落地面,形成一串触目惊心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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