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有每天开车去公司，程星有每天坐公交车去学校。 两个人唯一重合的一段路就是从家门口开始延伸到路口处公交车站的那段直行大道。程星有步行要花个数十分钟，程月有开车是眨几次眼的功夫。 所以通常是程月有的车快速经过孤单一人的程星有身边，带起一阵风或者地上的落叶。 但今天，程月有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两个人。 瘦瘦高高的男生是程星有，旁边还有一个短发的女生。两个人在说着什么，程星有偏过的半张脸上带着笑容。 她蹙起了眉头，有什么画面浮现起来。 是昨晚叶自敏开车送她回公司，经过这里时，她看到路边依偎着的两个人的身影。只是很短的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叶自敏却一副了然于胸的过来人口吻，“我说小舅子怎么不回家呢，原来是躲在外面谈恋爱啊……年轻真是好，羡慕啊……” 说完还若有所指地朝她看了一眼。程月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再去纠正他的称呼问题，但是此时耳边却想起这句“年轻真是好”，连语气都原封不动地复制过来。 谈不上羡慕。年少时的爱恋虽然美丽，但同时她也觉得异常脆弱。不能保持长久的东西最好一开始就不去拥有，否则只会在失去后徒增伤感而已。 于是她踩下了油门，像是在逃离什么噩运似的，快速地经过那两个人。 等车子滑出去一段距离，她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的男生一如往常地向她的方向大幅度地挥起了手。 耐性倒是挺好。程月有在心里嘲讽了一句。 这时，扔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又响起来，她瞥了眼亮起来的屏幕，还是叶自敏。 这两个人的耐心程度应该中和一下。程星有停止向她示好，叶自敏停止向她电话骚扰，这样她接下来的人生才能算有一个美妙的开端。 但是叶自敏显然没有她期盼的觉悟，这才不过半路，电话短信轮番上阵，耳边除了铃声就是“叮”的通知声。她在等红灯的间隙里，点开了在屏幕上并排成一列的信息详情，尽是叶自敏以感叹号为结尾的，让她快接电话说清楚的命令句。 程月有按住了关机键，等屏幕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感。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也让她觉得这个糟糕的早晨似乎稍好了那么一些。 照常在咖啡店坐了一会儿，没有人打扰的日子里，咖啡都变得格外好喝，于是心情又更加升温地到了公司。 肖秘书见她过来，连忙将笔记本夹在胳膊下，一只手端着新冲好的咖啡，另一只手推开办公室的门。 等将咖啡放在程月有办公桌上，就开始捧着自己的记事本汇报：“财务部的李主任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票据都已经审核好了，我待会儿去过去拿……人事部的王经理送过来了一份人员岗位调动名单，我已经放在您桌子上了……还有，叶先生……” 程月有把包随手放在办公椅上，回过头问：“哪个叶先生？” “当然是叶……”本来欢快的语气在接触到上司明显不是充满爱意的眼神时陡然畏缩，肖秘书吞吐了一下，“是叶，叶自敏先生……” “好的我知道了，你让方经理马上过来找我。”程月有竖起手掌表示对她接下来的话不感兴趣。 于是肖秘书很识时务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叶氏集团二公子叶自敏正在追求程氏集团大小姐，这在公司里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作为程理事的秘书，她更是完整见证了叶自敏每天订一束玫瑰的浪漫和程理事从扔到直接拒收的冷漠。 再后来叶自敏就不订花送过来了，而是亲自上门送爱心。不仅每次来都带一枝玫瑰，连放花的瓶子都是自备的。当然时不时还会有小点心，给程月有一份，剩下的一份分给和程月有平时接触较多的员工。 程月有先前还想过让保安不放叶自敏进来烦她，但是叶家二公子的身份实在是比门禁卡还好用，何况程广之对他是再欢迎不过。 故而不到两个星期，公司里的同事对叶自敏又出现在程月有办公室里的身影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在看到肖秘书桌子上的点心盒时就心知肚明——“哦，二公子又来了啊。” 但在叶自敏如此殷勤体贴的攻势下，程月有一如既往地冷着一张脸。 花，连带着瓶子一起扔。点心，直接过渡给公司里的员工。反正叶自敏送给她的一切，最后要么进了垃圾桶，要么进了肖秘书等人的肚子里。 于是公司同事之间又嘀嘀咕咕对这种情况进行了分析讨论—— “你说大小姐为什么不接受二公子啊？” “对啊，二公子长得好家世好，性格挺好，对她也好……” “会不会是欲擒故纵？不是说太容易得到的不会让人珍惜吗？” “嗯有道理……但也太过头了吧……这都多久了，我就没见过大小姐给二公子好脸过。” “也是。不过你们说二公子到底喜欢大小姐什么啊？这也太有耐心了吧。” “大小姐长得漂亮，又是门当户对，虽然平时人冷冰冰的，但也没端过什么架子啊，二公子喜欢她不是很正常？而且……这种花花公子平时遇到的女人应该都挺顺着他的吧，突然遇到大小姐这种冰山型，可能也觉得很有挑战性。” “哎，真羡慕大小姐这种投胎技术好的人啊……下辈子我也要擦亮眼睛，投胎去做大小姐，哦不，大少爷也行，我还可以和漂亮女孩子谈恋爱……” “咦，你要是下辈子真投胎成大少爷啊，肯定是个花花公子负心汉。” “这样一说，二公子也是花花公子，那他会不会在追到大小姐之后抛弃她啊？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 “你可别乌鸦嘴。不过你先告诉我，你觉得二公子追到大小姐的几率是多少？” “……” 但私底下的嘀咕归嘀咕，你是不能在顶头上司面前表现出一种想打听他们私生活的态度的，更不能告诉在老板明令禁止的情况下还冒险去转告给她一个她不感兴趣的追求者的话。所以肖秘书像暗暗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点着头离开了办公室。 程月有倒是没有注意到肖秘书的挣扎，但她多少也能猜到叶自敏说了什么，无外乎是气冲冲且咋咋呼呼地让她回电话之类的话。 但她偏不。 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看叶自敏在她面前展示志得意满。 也是因为这样，她在说完“我答应你”这句话之后才会快速地挂断电话，生怕迟一秒钟就会听到叶自敏的笑声。她都能想象得到，叶自敏笑的时候先垂一下眼睛，然后随着嘴角往上的弧度，一双桃花眼也斜斜地勾着人……光这样想着就觉得他脸上的光彩实在是扎眼。 叶自敏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么扎眼，衬得她如同吃了败仗，灰头土脸的逃兵。 但是也没错，她现在确实输得太难看了。 一旦承认这一点，失落感就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涌上来。慢慢地，紧紧地，一点点拽着她的心往下，再往下，向达不到底的水里沉下去。 程月有端起咖啡小小地喝了一口，苦涩的口感让她原本就没有生气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以至于方经理进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快速思考自己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失误。 “程理事……？”肖秘书看她倚在窗口处思索着什么，小声提醒了下。待她回过神后，把手里的信封递过去，随后关上门出去了。 “方经理，你昨天和盛亚公司签好合同了？” 方经理点点头，“是的，董事长之前就选了明山和盛亚两家，就是怕万一和明山谈不拢……还能有个备选。” 昨天程月有开检讨会的点，正好是方经理和盛亚去签合同的时间。他没赶上，后来听说程月有挺着背脸色苍白地背完了一篇千字检讨书，还是无感情背诵那种。 “从明山换成盛亚，多投了不少吧？”程月有将信封捏在手里，低着头问。 “嗯。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耽误工期，不然要是误了期损失会更大。” 盛亚本来就不是最佳选项，所以不到不得已程氏是不会放弃明山的。不过这件事公司里传开了，说是明山有个猥琐老色狼，要占程月有便宜，这才谈崩了的。 出了这种事，搁谁谁也要生气的。像方经理这种父亲，光是想象一下自己女儿以后受欺负，就气得不行。所以他安慰了程月有两句。 程月有想跳过这个话题了，抬起胳膊，将信封递过去，“方经理，这你拿着。” 方经理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六十万的支票，“这是……？” “上次那件事，虽然已经作出了决定，”程月有解释着，“可是说到底公司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所以不能让你一个人赔偿。” 上次的事情指的是方经理负责的一个项目，小组中负责采购原料的一个员工动了歪心思，暗中吃回扣以次充好。还好在工程还未动工时就被检查出端倪，否则等这批质量不过关的建材真正投入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而那个员工不是别人，正是方经理的亲侄子。这不免给了公司里许多人对方经理也同流合污的猜想。方经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表示愿意接受一切调查，并且出于公序将会代替侄子赔偿公司的损失。 调查什么的倒是没大张旗鼓地进行，但程月有表示会严肃处理，所以最后的决定是开除直接责任人，并且以领导不力的理由对方经理和其他几位负责人进行了按比例赔偿和减薪的处罚。 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却没想到程月有现在又提起来了，不仅还给了他当时赔偿的金额，还连带着将这扣掉的工资也双倍给了他。 “我知道方经理你对程氏一直尽心尽力，但是你也知道公司这么多人看着，如果这次对你宽松了，下次就会有其他的人不放在心上。” 程月有这一步走得确实高明，一方面这是对公司其他员工的警示，另一方面对他们这些想凭借自己的资历走后门搞裙带关系的公司老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告诫，最重要的是，在打完巴掌让他们长教训后，又给了一大把糖安抚他们的感情。 此时捏着这把糖的方经理脸上一热，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左右为难地，推脱着表示自己不能收。 程月有多劝了一句之后也不和他客套了，直接把话题切进了下一个，“你先去会议室吧，开完会后我们去福金湾。” 于是方经理依旧热着脸，但神情明显轻松不少。 “您也要去福金湾验工？”他使劲将信封往外套内衬口袋塞了塞，问道。 他今天是去福金湾检验工程队的办事效率与质量，快去快回的事，“这几天天气不大好，恐怕那边路不太好走。” 金福湾虽然名字里带水，但是却不是什么靠近水域的地方，实际上它是隐没在山形地势里的小村庄。离市中心不近，正常车速下两个小时能到。但是因为最近下雨，那边路况差，估摸着要多花费一半的时间。 程月有没有任何顾虑，“嗯，我也去。”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并不复杂，不过是对福金湾发展事宜的相关讨论而已。但由于项目目前还处在最初级的拆除阶段，在重建计划尚未实施之前还不能就将会出现的实际问题做出假设，所以几个部门只是按照之前修正好的规划书提了些建议，不多时就结束了。 出了会议室，方经理提前下楼去取车，程月有被肖秘书叫住。 “理事，那个……”肖秘书看看她的眼色，支支吾吾：“叶先生……叶自敏先生，他打电话说要过来找您。” “他什么时候说的？” 肖秘书抬手看了眼手表，估算了下时间，“大概十五分钟之前。 程月有点点头，“那很好，等他到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肖秘书挤出一个“明知事情不对但必须要用微笑掩饰”的微笑，“那我还是通知一下叶先生，让他不要过来了。” “不用，不用通知，就让他来吧。” 程月有说完后，就大踏步地进到电梯里下楼去了。 等到了楼下，才发现雨下了起来。不过好在方经理拿着伞在等她。 车子驶入主车道没一会儿，在平稳的滑动中，程月有把头往左歪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雨滴打在玻璃上，被削弱到不可闻的汽车喇叭声，车里熏香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都让她松散了意志。 加上依旧是经历了睡不踏实的一夜，程月有没多久便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站在一片青绿的草地上，四周有清凉的风吹在她脸上，头发飞舞着蹭在脖子间，痒痒的，惹得她忍不住发笑。 “再往前走，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了……”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出现，语气温柔，像是在朗读童话故事的旁白。 程月有不自主地遵循着这个声音的指示，往前走了几步。 “看到了吗？那里，小小的缩成一团，像是撒在桌子上的一把豆子……看到了吧，那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并不需要真的有人替她指出来。她站的地方是山上的一块高地，只要往边上挨近点，就能将整个山下的情景尽收眼底。 “嗯，看到了。”程月有用力地点着头。 “如果是夏天的晚上啊，你可以在这里看到萤火虫，很多很多的萤火虫。还有村子里亮起来的灯光。” “但是冬天，因为下雪天路难走，就不会上来了。天气好的时候又没什么好看的，也不会上来。” “但是啊，我还是趁着没人发现偷偷跑过来几次……下雪的时候，从这里看下去，下面全是白色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觉得好安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有一次下雪，我偷偷溜上来的时候，不小心踩滑倒了。从坡上滚下去了……还好被路过的人发现了，不然就冻死了。我被骂得好狠啊，我妈妈还拿了那么粗的一根棍子打我……” “到了春天，这里就不会光秃秃的一片了……会长出很多的草，一大片一大片……树也会慢慢变成绿色。” “我小时候，一直好想在树上系一个秋千啊，想在这里荡秋千，没有人给我做秋千……等我长大到可以自己去系了，长太大了，变成大人了……” “我在这里种过太阳花，想等着它长遍这里，但是还没等到它开花我就离开了……不知道它现在有没有好好活着……” “虽然遗憾的事也有很多，但是还是好喜欢这里。” 程月有听到那个声音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又轻轻地笑了笑，“如果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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