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有在过分颠簸摇晃的路段醒过来。 在汽车越过路面上一个凹凼后,她的头砸在玻璃车窗上,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够方经理听到。方经理明智地选择了两耳不闻窗内事。 程月有抬手捋头发的间隙,揉了揉撞到的部位,紧接着又迅速用指腹按了下脸颊。 脸上干干的。 “这段路之前不是重新铺过吗?怎么又这样了?”她舒了口气,看到雨已经停了,打开了窗户。 这条路通过之后就是福金湾的入口,原本是只足够一辆车通过的宽度,但为了之后的工程顺利进行保障往来运输,公司拓宽成双车道后重新铺了路面。但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下点雨积点水,还是泥泞不堪。 程月有能看到车轮甩起路面凹处积起的泥水,溅在车身上,斑斑点点。 “您不知道,这说是说铺路,但其实就只是运了一层石子铺在上面压平,因为时间紧,本身只是指望石子能盖住底下的土,好走起来灰不那么大。咳咳……但是现在不是开始拆房了嘛,每天货车进进出出运器材运废料,太重了……这石子,咳咳……就碎得差不多了,再来点水,全冲走了,剩下的还是这一层又一层的土。” 方经理看她睡着,一路上连咳嗽都不敢放出声音,现在这一说话就忍不住想清嗓子。 “往年我们这儿冬天不是不怎么下雨嘛,”他接着说,“所以石子碎了也没关系,一场雪一下,就冻住了。咳……把头上的雪扫掉,底下这石子冻得结实,也不像水泥路面容易打滑。” “嗯。”程月有将车窗关起来,小幅度地点着头,表示听懂。 “我小时候家里也是村里的嘛,那个时候还没开始修路,冬天上学,最怕的就是出太阳的天了。雪一化……咳……雪一化在地上走,人简直都要被吸在地面上。回到家,鞋子上的泥沾了五六斤……哈哈哈……”方经理提起自己的童年趣事,脸上浮现出陷入幸福回忆的满足。 程月有没有说话,但又跟着点了点头。 这时车子拐过一个弯,原本看似漫长的乡间土路截然而止,在雨水冲洗下呈现灰白色的路面铺陈在眼前,连接着一个本该宽敞,此时却停着好几辆大型货车的小广场。 这个小广场是福金湾最前面的集市,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商铺林立,却完整包涵了商店餐饮市场等所有日常生活必需品行业,所以平日里总是人来人往。 现在由于程氏进行的再开发项目,工人白天在这里吃喝,一时间各生意都十分红火。程月有透过玻璃往外看去,见路边的小餐馆里坐了好些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深蓝色的厚外套后面印着“至诚建设”四个白色的大字。 至诚建设和程氏是多年的合作伙伴,这次福金湾的项目也照旧有合作。 方经理在一辆货车旁找到了个空档,正准备把车停进去,有一个穿着同样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来敲了敲窗玻璃。 “是方经理吧?”他看上去四十来岁,皮肤是长年累月在阳光下被染成的健康的颜色,此时半弯着腰,程月有能看清他脸上生硬的皮肤纹路。 “是……”方经理一时间没能认出这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 “我是老金,之前的负责人家里出了些事,所以换我来负责。”老金笑起来,眼角处的褶皱像衣服袖子被用力往上抹时堆积出来的痕迹。 “是是是,是您。”方经理恍然大悟。从他接到至诚那边换人的通知到现在,只在电话里同老金有过短短的几句交谈,没见过面认不出人,声音也不熟悉。 “昨天听到通知,说您要过来,我就在等着……”老金随着打开的车门往后撤,声音也被拉得远了些。 方经理下车刚站直腰,便要同老金热切地握手。老金笑着把双手摊开,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洗手,全是灰,就不沾您手上了。” 两个人还在客套着,程月有也从车里出来了。 虽然昨天方经理有提前打过招呼说今天过来,但是老金没有听说还有其他人,方才也没有看到后座有人,所以对她的出现微微有些不明所以。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理事,程理事。这是……这是至诚新委任的负责人,之前的周组长……”方经理知道程月有应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觉得此时再复述一遍实在没什么必要,于是省略了前情提要:“这是金组长。” 老金因为“金组长”这个称呼爽然大笑起来,连忙摆手,“什么‘委任’,什么‘组长’,我刚好是村里人,公司觉得方便工作,就让我暂时负责一下而已。” “金组长谦虚了,我们程氏和至诚合作了很多年,知道至诚向来是唯才是用。”程月有伸出了右手,左手托在右手手腕处,做出了一个握手的邀请。 老金看着这个背挺得直直的,穿着讲究的年轻女孩,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将手往身后缩了缩,“不是我不给理事您面子,我这个手确实脏……” “脏”字才卡着轻音,程月有已经提起了他的胳膊,手掌握合过来,“那这边的工作就麻烦金组长了。”还想着把名片递过去,这时程月有才发现自己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个人,包包还放在办公室里。 “客气客气。……还没吃饭吧?我们在这楼上订了间小包间,地方不大,但是干净,请这里最好的大厨烧的。两位先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下午再去村里看看?”老金笑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民风酒楼。 方经理被这么一提,确实觉得饿了。他快九点的时候从公司出发,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这里,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完了。 程月有却提出来自己另有打算,准备去福金山。 “这雨天路滑的,您去福金山有什么事?”老金不解地问。 福金山不算高,林木繁密。经过这几年的改造,从和村子处于同一水平的山脚到三分之一处高,被修葺成竖直的花岗石墙壁。剩下来的山体部分,则是新建了盘山公路。 程月有第一次来这里,是一个半月前,那个时候她被带领着去过福金山。从高处的公路往下看,首先是大片呈现金黄色的农田,再往外延伸点,才是房屋都连在一起的福金湾。还能看到因为用土灶做饭,从房顶飘出来的几缕炊烟。 要说是因为新鲜,想去体验一下这种乡村风光还能理解。但是程月有显然不是悠闲的观光客,并且这样一个雨天也不是明智的上山选择。 “我不走多远,就往山里去一点。”程月有解释了两句,但是依旧没有打消老金和方经理的疑惑,于是她眨着眼睛想了一下,又说,“我在那里种了花,想去看看有没有被水给淹了。” 从最前面的广场再往里开,等商铺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农田。一条笔直的路横亘在其中,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经过这段直行路段往左拐过去,随着地势的慢慢升高,不多时便可以顺着路进入山道。 程月有要去的地方在公路的一处岔口。 第一次她跟着公司的人在当地负责人的带领下来这里,是站在山间一块比较开扩平坦的石台上,还围了栏杆,本就是出于观景用途。负责人的本意是想让他们在开阔的地带眺望整个福金湾,顺便借着这个视角向他们说明福金湾的规划工程图。 在听的过程中,程月有看着底下的福金湾缩影,心中动了一个念头。结果在下山的途中,大概是绕过了两个圈之后,她真的在之前的石台正下方发现了一块平地。 地上长满了青草,旁边还有一颗瘦弱的小树。大概十几个平米的大小,因为不是人工建造的天然区域,所以四周也是光秃秃的,连防护设施都没有架设。 “少有人来。”当时负责人在提醒她注意安全的同时向她这样说明。 之后又自己来了两次。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在包包里装了些花种。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些,不知道其实挖土不如电视剧里看起来轻松。尤其是这种山地里的土质,坚硬又粘稠,她费了好大劲才挖好看起来大小深浅都比较合适的两三个坑。于是每个坑里撒了一把花种,再把土重新填回去踩牢。 她读过指导说明,说种下去二十多天后就会发芽。所以在第二十三天,她心里挂念着,就想过来看看。 地面确实有些滑。但是好在草枯掉后还紧紧抓在地面上,一方面隔离了雨水,一方面隔离了泥土。 程月有小心地往里面走,微张着双臂平衡自己的身体。 等走进小平台区,原本被鼓起来的小屯包和伸过来的树枝遮挡住从而显得有些狭隘幽暗的入口处,一转而为开阔明亮的景象。 她往前,走到当时埋种子的地方。因为怕不好找,特意选了那棵树的底下。但其实现在这样看还是挺显眼的,毕竟为了挖坑她把那周边的一圈草都铲掉了,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土。 被雨水浇灌的泥土呈现一种发黑的褐色,原本由她创建出来的地面的伤口悄然愈合,已经不太容易看出来被翻过的痕迹了。程月有连大衣都没有整理,直接蹲下来。 没有任何种子发芽的迹象。 她甚至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地面,指尖所能感受到的不平整只是因为泥土的颗粒和石头。 风吹过来,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还是抖了些水滴下来。 程月有往前挪了挪,找了从相对来说没怎么积到水的草,把大衣的边角当做垫子坐了下来,腿如果完全伸直可以触到边缘了。她弓起腿抱住膝盖,把下巴搭在胳膊上。 没有阻挡的风吹在她脸上,有些刺痛,程月有索性闭上了眼睛。 在过去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或者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白天,她都想象着自己站在那片高高的草地,风吹得她摇摇欲坠,但是她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好想回去看看啊。”在最后的时刻,那个人这样和她说。 “在哪里?你说的你以前的家,在哪里?”程月有问。 “没有了,没有了很多年了。” 程月有被这样的风吹得头脑发晕,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脖颈处的衣领被人抓了起来,整个人被往后拖动。 她睁开了眼睛,往受力点的方向看过去,却被突然向她靠过来的那张脸吓到,身子往旁边歪倒。 “小心点……你别乱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抓住她的衣服,另一只手环过她整个人,把她牢牢扣在怀里。 “你别乱动,待会儿掉下去……我就是怕吓着你才提前拽着你衣服……就算不喜欢我烦着你,也不能想不开啊。”叶自敏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一说完,就被风吹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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