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有的话没说得太直白，但叶自敏能听得出其中的意思。 他和程月有之前都只提了两个人合作的经济利益，但是并不像做生意那样单纯，只是金钱和物资的交换，婚姻更多的是两个人之间，两家人之间从陌生的来往联系。 结婚之后，他们要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要成为“夫妻”，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还要养育新的生命。 就是这点让程月有恐惧。 她胆小又贪心，既希望自己能得到利益，又不愿意做情感上的付出。 虽然在一片黑暗中，但是叶自敏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月有其实不喜欢和别人对视，如非必要，总是错开视线对话，看人的时候不带情绪，眼睛里没有生气。 他想知道程月有放软态度求人的时候是什么眼神，然而望向她的方向，什么都看不见。 程月有见他没有回答，有些急了，揪住他腰间的衬衫，给他形成一个压迫力，“你怎么不说话了？” 叶自敏弯起眼睛，“那我如果不答应，你怎么办？” 她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被他的回答惊了一下，好半天才“嗯”了一声，“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现在想。如果我说‘不’呢，你打算怎么办？” 程月有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还是很生气，一想到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做不了，没人把我当回事，我就很气。但是到了明天，我可能就不记得现在的心情了，可能还是会想，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继续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所以我要趁着现在还有勇气，把这件事做好，就算你不同意，你说不行，我……我也可以接受。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以后会不会变卦，她不敢说，但是此刻的决心是真的。 “那我应该趁火打劫才对吧，但是怎么办呢，我可是个正人君子。”叶自敏轻轻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答应你。” 程月有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尤其是叶自敏偶尔表现出来的轻浮。 “那你，你以后也不能再那样了。” “哪样？” “就是，”程月有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说才最得体，“不能开那样的玩笑。” “嗯？哦。” 虽说她那场哭不全部都是他的责任，可是叶自敏也意识到自己确实过界了，心里有些抱歉，“下次不会了。” 一时间沉默蔓延。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自敏听她刚才说的话，察觉到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突然这么气势冲冲。 没有回答，只有什么破空声响起，然后他听到旁边的人发出明显没能忍住的笑声。 程月有笑着说：“我鼻涕泡炸了。” 这才开了灯。叶自敏给她找了些纸巾，程月有却死命低着头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我保证！”他做出立誓的动作，“即使看到了你的素颜，我也绝对不告诉别人你的真面目！” “走开走开！”她是知道自己哭得那么凶，脸肯定肿得跟个泡水馒头似的。所以好好地擤了个鼻涕之后，飞速地爬上了上铺，面朝墙壁地躺下。 叶自敏看着她敏捷的一系列动作，笑了笑，随后也关了灯睡下了。 窗外的雨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始终响在耳侧。 叶自敏翻了个身，上铺传来程月有的阴哑嗓音，“你睡着了吗？” “没有。” 又是几分钟过去，他以为程月有已经睡了，却听到她问：“你之前说，你不想让属于自己的东西落在被人手上？” “嗯。”叶自敏口中的别人，是叶自惠。 叶自敏的妈妈尹静云是叶老爷子的第二任妻子。说是妻子，其实只是个名分，并没有真正领证盖章。尹静云也是差不多三年前才正式踏进叶家大门，而在此之前，叶自敏都是以“情妇生的孩子”留在叶家，一直都要看着大夫人和两个兄姐的脸色过活。 即使叶老爷子尽力给了他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但是总有不能照顾到他的时候。 叶自惠比叶自敏长六岁，这六年的差距带来的力量悬殊是巨大的，所以叶自敏小时候一直充当叶自惠的沙包。叶自惠高兴了，打两下，不高兴了，更要打。 他生性不是个爱告状的孩子，从来没和叶老爷子诉苦，而即使叶自惠有时候过分了将他伤得重了，也被大夫人以孩子间的玩闹给掩盖了过去。 后来有一次闹得大了，叶自惠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让叶自敏摔折了一只腿，叶川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叶自敏伤好没多久，就将他安排到国外去了。 “如果叶氏不是我的，我和我妈以后一定被赶出去。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妈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我不能让她再受苦。她真的很想一家人好好在一起生活，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好好努力一次。”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要守护的人……要说起来，其实是因为不甘心吧。” “不甘心让你，让小舅子继承程氏？” “不是。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怪不到小孩子身上。” 虽然早期她对程星有确实有过憎恶，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也明白，如果能有选择，程星有何尝想生在这么个家庭里。大人作孽小孩受着，没这个道理。 连程星有那个难产死去的妈她也怪不着，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对她而言不过是个虚拟人物，连个记忆都不存在。要说罪魁祸首，还是程广之。 “我是不甘心让程广之随心所欲。我妈妈生病，她那么可怜……可是程广之多潇洒啊，还在外面生了个孩子。你知道吗，我妈妈去世后第三个星期，他就把那个孩子接了回来，真是迫不及待吧？” 叶自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没有立场回答。 他在叶家的身份，和程星有在程家的情况如出一辙。他也是因为代入自己，才以为程月有会讨厌那个私生弟弟，就像他一直被讨厌着那样。 “我妈妈一直住的那个房间，他锁起来了，嘴上说着是怕我太睹物思人。到第十年的时候，他说想把房间打扫出来，因为这么一直空着也没用，所以可以用来做储物室……那本来就是一个储物室，我妈妈去世后，她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呢。可是程广之呢，连关于她的一丝回忆都不想要，就好像我妈妈是……”程月有停顿了一下，在想最适当的比喻，“就好像是他手上缠着的一条绷带。他之前不拿下来，只是因为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他受伤了，现在所有人确实都知道了，他可也以把碍事的绷带拆掉扔了。” 叶自敏听着她的话，从心底里突然生出来一种柔情。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程月有第一次和他说起自己的事。 他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她今晚这样坦诚，不是出于合作关系，而是因为真正信任他。 这让他瞬时有些飘飘然，虽然程月有下一句就将他重新拉回现实。 “所以，我们可以互相利用，这样都得到自己的结果。” “为什么非得是互相利用？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互相帮助？” 因为利用更加简单方便，而帮助会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依赖和信任，前者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可以干脆利落，但是后者却有很大的风险。 程月有没有这样告诉他，只是把话题绕开了，“今天看着金组长他们夫妻，你都不会羡慕吗？不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她之前因为家庭原因，一直觉得感情这种东西虚假又脆弱。就像程广之和她妈妈，两个人从大学时期经历恋爱长跑，在终于取得双方家人的同意和祝福后结了婚，有了小孩，但是又怎么样呢？ 好友边卉确实也婚姻幸福，但是离得太远了，对程月有来说，边卉的幸福更像是电影里的甜蜜情节，没有什么实感。 可是今天看着老金夫妻俩，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和眼神，都是将彼此视为唯一的真情流露，简单，却也难得。 虽然在她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不会在一时改变，可是她想，也许叶自敏，会有些向往。 叶自敏从嗓子里发出很短促的一声笑，像是被水呛到，“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他才说了，结婚当然要找喜欢的人。 “我的意思是，不是不讨厌的那种喜欢，是真正的喜欢。”这话说的又拗口又别扭，她怕叶自敏听不明白，解释道：“就是，你想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起过一辈子的喜欢。我觉得你以后可能会后悔，等你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会后悔为了利益，和我做了交易。” “那你呢？”叶自敏问她，“你以后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程月有努力构画出她提到的情景，可是却想不出来，“但在我心里，我已经接受了这辈子不会遇到那个人的现实，所以，应该也不会特别后悔。” “这样啊。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那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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