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有还在读书的某一年，看过叶老爷子的访谈，本市电视台的一个商经节目，还去了叶家拍摄。她能记起来的是叶家门前有很长的一条林道，镜头缓慢地随着车子接近，像是在推进一幅风景画，静谧又优雅。 但晚上来到这里，坐在车里看着尽头的灯光，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海底里滑行。 叶家管家早早站在门口迎接，等他们车子停稳，直接走到程广之这边替他拉开门。程月有这边倒也快步走进一个人影，不用细看也能知道是谁。 叶自敏弯腰，摊开手心在她面前，“请。” 程月有将手合上去，被他牵着下了车。等她站稳后，叶自敏退开一步，仍然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下。 她今天穿了件素色的连衣裙，在腰间系了根链状的带子，微微衬出些曲线来。头发也是简单地编了松散的辫子垂在右侧。 “看什么？”程月有被他盯得发麻，抽回手来。 叶自敏没有犹豫地接下话：“好看。” 她原本没打算换衣服过来的，结果打开衣柜拿围巾的时候，一眼看到这条买了之后还没有穿过的裙子。 “打扮得温柔点。”她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句话。 等回过神来，裙子已经拿在手里了。然而现在被叶自敏这么一说，她却有些懊恼了，暗自责怪起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再看叶自敏，他出来的时候没批外衣，只套了件低领毛衣，露出衬衫的领子来。 叶自敏替她捋了下头发，随后越过她向程广之说道：“我爸这几天腿脚不好，就派我出来了，叶叔叔您别见怪。” 程广之哈哈笑两声：“我看是你们见外才对，都要成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 成不成还另说呢，现在就上赶着认亲家了。程月有在心里吐槽着，一转视线，刚好看到程星有也是一副“听不下去”的表情。她咬了一下嘴唇，好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 “叔叔，那我们进去吧，外面冷。”叶自敏自然地扶着程月有的背，低下头在她耳边问：“怎么，要成为一家人了，这么开心？” 程月有看一眼他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看一眼他，“就你话多。” 叶自敏识趣地将手放开，笑盈盈地跟在她身后。 叶家是老式的复式楼，从上两辈那儿传下来的，中间翻修过一次，但基本保持了原貌。房子里的装修风格比较复古，虽然家具都换新过，还是让人有种倒回十几年前的错觉。 他们进去的时候，叶川正坐在沙发上同叶自惠说话，两个五岁的孙女在他身边爬来闹去，叶自惠的妻子则一直尝试将两个女儿固定在自己身边的空位上。 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活力无穷的时候，一刻也歇不下来，直到客厅里进来人后，两个小捣蛋才停止打闹，趴在妈妈身后的位置，半是好奇半是认生地盯着进来的人看。 “程兄！”叶川首先站起来，朝着程广之伸出手，“好久没见……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儿媳……自惠，过来和你程叔叔打个招呼。” 叶自惠闻言，毕恭毕敬给程广之鞠了一躬，问了声好。 程广之笑呵呵地说：“大侄子我认识，前段时间不是有过一次合作嘛，我听项目经理在我跟前夸了好几次了，说大侄子做事稳妥，考虑又周全，是做大事的人。今天见到人，这么器宇不凡的，果然是像叶兄。” 不过是客气话，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叶自惠却被夸得有了些得意的神色。 但是程广之有句话没说假，就是叶自惠确实从外貌上要更像叶川，一眼看上去会给人成稳且有内涵的印象。不过想起叶自敏说的，叶自惠是个草包的话，而且结合之前的接触经验，程月有觉得实在是浪费了这种长相。 一群人互相问候完之后，都坐下来。叶川也夸赞了一下程家两个姐弟。一来一往，只有两个老人家兴致不错地互相捧场，年轻的几个只能硬着头皮听。 没聊一会儿，楼上有门响动的声音，程月有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优雅的阿姨从楼梯上走下来。 这是程月有第一次见到尹静云本人。因为叶自敏总是一口一个“老太太”地叫，她先入为主地有了个慈祥老人家的印象。没想到今年四十八岁的尹静云保养得非常好，脸上皮肤光洁白皙，身材也没有任何走形。 程月有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叶自敏长得像妈妈。 尹静云先是和程广之寒暄了几句，后又称赞了程星有长相好看，最后才将视线转到程月有身上。 程月有觉得，尹静云看到她的时候，仿佛突然在脸前点亮了一盏灯，这种熟悉的神情，她似曾相识。但还没反应过来，程月有的双手就已经被抓住，尹静云顺势坐在她身边，对着她左瞧右瞧，眼神里都是欢喜。 “月有是吧？我看你照片的时候就想这娃娃长得真是俊，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呐。今年二十五了啊，哎呀脸长得真显小比，看起来自敏要小两岁的样子……我早就想去看看你，但是你和自敏还没定，我又不好给你压力的，现在好了，总算是见到了……手怎么这么凉的呀，要多穿一点，不能只爱漂亮，不然以后要受罪的……” 尹静云一句接一句，程月有都找不到能回答的空隙，只好一直挂着笑。她不擅应对这种过分亲昵的场面，肩膀因为潜意识里的抗拒而不自觉地耸了起来。 叶自敏坐在程月有另一边，看她身体明显僵硬起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似的，绕过去将尹静云的手拿开，“你看你这个老太太，一见着人就喜欢拽着人说一堆，职业病又犯了吧……” 尹静云以前做过保险销售员，叶自敏偶尔会拿这个事打趣她，说她话密，热爱给人讲道理，都是以前积攒下来的坏毛病。 “没大没小！”尹静云作势要打叶自敏，手举到半空中又放下，叹口气对程月有说道：“我这个儿子啊，就是这样，整天也没个正型，可会气人了。” “他就是嘴快，有时候讲是为了好玩的，阿姨您别当真。” “可不能依着他，他这样都是我们以前管得少了，等结婚了，你要替我们好好说说……” 程月有还没憋出一个合适的答案，那边程广之开口了：“我还想拜托自敏以后要多照顾我们家月有才对。我们家丫头啊，话少，有什么事也不说，都放心里，我就盼着以后自敏能把她性子带活一点。” “所以说这亲事结得好啊，两个人性格互补，以后日子才能过到一起。” 程叶两家的三个长辈又开始展望未来，不时发出满意的笑。 叶自敏前半段时间还能端正着坐姿听，到后面就直接用胳膊撑在沙发背上了。他错开一点距离，刚好可以看到程月有的后脑勺，才注意到原来她右边耳廓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而他那两个小侄女在安静了几分钟后，又情绪高昂地闹起来，都叫着肚子饿了，问什么时候能吃饭。 叶川这才想起来问：“叶以柔呢，早就让你打电话找她，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电话是尹静云之前打的，接的人在那头十分不耐烦地说已经在路上了，她也不好再接着问。不过估摸着时间，确实应该快到了。 “那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菜好了没。” 尹静云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吩咐正在摆餐具的阿姨：“沈嫂，你去看看以灵这丫头澡洗好没，要是洗好了，就让她下来。” 几分钟过后，叶以灵穿着厚实的睡衣出现，她的两侧脸颊还有被热气熏红的痕迹。这次是尹静云拉着她的手给她介绍今天的客人，等她挨个打完招呼，刚好叶以柔也进了家门。 叶以柔眼睛有点微微发红，妆也有些晕了，好似是哭过。叶家一众人看到她这个样子，诧异之余又心知肚明。 叶以柔这段时间迷上个小明星，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但是对方明确表示了自己目前的重心都放在工作上，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叶以柔却不死心，依然整天跟在后面献殷勤。 看样子又是为情所伤的一天…… 叶川虽然表情有些沉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招呼程广之他们就座。 菜都是比较家常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桌子上原本摆了一瓶红酒，是特意为了客人准备的，可程广之早就戒了酒，程月有说是对酒精过敏，只喝了些水。 叶川原本让沈嫂将酒撤下去，却被叶以柔接过去。叶以柔显然是心情不好，一个人自斟自饮，大有种喝闷酒的架势。 如果今天不是有客人在的特殊日子，叶川也就随她去了，等她喝好了找人给拖到房间里，万事大吉。但是此时这种情景下，他也只能压低声音向这个女儿警示：“少喝点，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不一会儿，叶以柔已经是第三杯酒下了肚。 饭桌上，除了叶自惠，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叶川起了关于婚期讨论的话头。 程广之的意思是日期安排上不能仓促，要给两家充足的时间去筹办婚礼。 这点也正符合叶家的想法。尹静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想着要尽可能把这件人生大事办得圆满。而对于叶川来说，大女儿曾经的失败婚姻是他心头上的一个结，所以他一直想在其他孩子身上将这种遗憾和懊悔弥补回来。 于是没怎么费力气的，他们敲定了一个月后，也就是在年前，先行举办订婚仪式。至于婚礼的时间，他们会尊重当事人自己的意见。 “毕竟时代不一样了，不能什么事情都是大人做主。而且现在年轻人主意也大，先让他们自己商量，我们到时候在后面帮衬点。” 尹静云了解自家儿子不喜欢事事被安排的脾气，所以既然订婚是他们说了算，那么结婚的自主权还是放给他自己比较稳妥。 叶以柔听了这话，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二弟主意当然大，我看是随二妈您啊，毕竟二妈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能不顾家人反对，和有夫之妇在一起，未婚生子后又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把正室熬死，熬出头来……” “喝多了就回去睡觉，说什么胡话呢！”叶川将水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沉声道。 叶以柔看着叶川，又绕着桌子扫视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将酒杯放下，用桌巾擦了擦手，“是，我酒喝多了，说胡话呢，希望在座各位不要往心里去，吃得开心啊。” 说完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尹静云已经习惯了叶以柔这种针锋相对的态度，虽然当着一桌人面前被这样说，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很快缓过来，硬挤着笑，打了个圆场，将话题引开了。 程月有去看叶自敏，能注意到他的肩线崩得异常紧，右手在握成拳状搭在腿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寒意。她从来没见过叶自敏生气，但是她想，他现在一定是生气了。 而和叶自敏相对着的叶以灵，却完全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依旧食欲旺盛地往嘴里塞着东西。 应该也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吧，程月有心想。 但这么一考虑，她就想起程星有来。 叶以柔那番话过分刻薄了，无差别扫射到的可不仅仅只有叶家人。程月有转过脸去看自己对面的弟弟，果不其然，发现他脸上的颜色也不是很好看。 十几岁的孩子，还没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握着汤勺的手都因为过分用力而在指尖处有些发白了。 程月有突然从心底里升起来一股怒气。她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是那股气来势汹汹，直往心口处冒，让她忍不住捏着自己的双手来做些克制。 刚才好不容易回暖的气氛又重回零点，桌上剩下的几个人都心思丛生，只有叶自惠面带悦色。 早在前两年他就听董事会里偏向他这边的叔叔提过，叶川在继承公司的人选方面有些摇摆。但那时叶自敏远在国外，他自认自己作为长子，又有母亲一方的支持，怎么想都会赢那个从小被他当成沙包的窝囊废。 直到叶川接尹静云进门，又将叶自敏召回国，叶自惠才有了几分危机感。只是他并没有遗传到叶川的生意头脑，在工作上没什么天赋，更没有后天努力的心情，接二连三出错之后，明显感觉到叶川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而叶自敏却成长了很多，甚至有几次，叶川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避讳地提到过叶自敏工作能力不错，只是还没安定下来，暂时还不能给他太多实权。 言外之意，他再怎么蠢钝也能明白。这次叶自敏在“稳定下来”方面的进展突然有了飞跃，着实是让叶自惠寝食难安起来。 可是叶自敏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任打任骂没人护着的野孩子，他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只能憋着气，顶多偶尔在言语上撒几根刺。没想到还是同胞老姐有气势，毫不留情地打了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这让叶自惠有了报了一把仇的酣畅心情。 心里的愉悦简直要爬上整张脸，忍了一忍，叶自惠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前的事都不提了，不如程小姐给我们讲讲怎么和二弟认识的吧？” 程月有还在兀自消化着自己的怒气，突然听到有人点到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就看到一桌上的人齐齐朝她投过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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