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女士对此可算是心知肚明,她被程月有盯得心里发虚,微微侧了点身子避开她的目光。 “那,那你的意思是?” 一直没说话的教导主任开口了。他之前已经默认了是程星有对同学施暴,没想到现在出现个转折,于是心里多少有些歉意。 校长一看这事还要拉扯一会儿,劝道:“那就别站着了,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张女士一看事情风向要变,立马做好跑路的准备:“有什么好谈的?我还要去见客户呢,没时间在这儿跟你们耗。这次小宝既然没受伤,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追究责任了。但毕竟是你弟弟先动的手,我家小宝正当防卫而已,这事可赖不着我们。” 她说完就想全身而退,程月有不依。 “等一下!”程月有突然拔高声音,程星有在她后面没预料地被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你,你还想干嘛……”之前是有理的“受害人”一方,张女士才气焰万丈,可骂都骂了,打也打了,她才发现自己一下子从道德高地落到了被声讨的平原,所以也被程月有的气势镇住了。 程月有瞪着一双眼睛,眉毛打成结,“你儿子是人,我弟弟就不是?欺负我家小孩没人心疼是吧?脸上手上都是伤,一句话不说就想走?我就不信了,法制社会中,侮辱人在前,打伤人在后,还没个人管管?” “谁侮辱人啊,你讲话要有证据。”张女士以为程月有是在针对她自己刚才的言论,不愿意这么服输,还要辩解。 “是你儿子先挑事骂我弟弟的,你要是不信,我们尽管报警,让警察查查看。” “这事要是能私下解决,我觉得也不用闹那么大吧。警察一插手,性质就不一样了。再说现在都高三了,闹起来容易影响两个学生的备考情绪。” 校长一听,这事如果闹起来可能真的会一发不可收拾,调解起来。其他老师也跟在后面附和,分析了一下过分严肃的环境可能会对未成年造成的心理压力,继而对学业,人生产生的深厚影响。 张女士被两讲三讲,心里更慌了,生怕给儿子招来个滋事的前科记录,所以嘴上也软了下去,“这个年纪的小孩在一起玩,闹点小矛盾也能理解,也没有必要闹到警察局……” 程月有还没消气:“没必要?那我弟弟就得当哑巴,活该吃黄连了?” 张女士不说话。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一个小毛孩道歉,实在是抹不开面子。 气氛僵持住了。 程星有的班主任看两方都不愿意让步,决定从自己学生那儿下手,“星有啊,要不你也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伤着?老师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要不明天让李同学给你道个歉。” “我无所谓,道歉什么的。但是这个阿姨刚才用包打到我姐姐了,她必须现在,立刻,向我姐姐道歉。” 程星有谁也不看,一直冷冷地盯着张女士,眉毛上都要染上火星。 “确实,张女士这事是您过分了……”另一方班主任赞同道,又好言劝了几句。 张女士登时成了所有人的注视点,在指责和怒火的夹攻下,为了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形势,她一跺脚,“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行了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满脸的不甘心,“道完歉了,我能走了吧?” “虽然我弟弟说他没关系,但是明天你儿子的歉还是要道的,不然这件事就一直没完。还有——”她突然加重了音调,“如果以后再有人敢欺负我弟,警察局,法院,我们就一个一个去。” 张女士被她这句话冲得面上无光,但是好不容易才能结束这倒霉事,也不敢再发作挑火,头一扬,招呼也不打,摇着加宽的腰身准备走了。迈了两步,想起自己的包还躺在地上,回头捡起包,急冲冲地出了门。 程月有和校长客气了几句,刚好趁着老师都在,替程星有请了个假,要带他去医院。 程月有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个小心翼翼又心思重重的高中男生。 程星有知道她还在生气,也不敢讲话,直到坐到车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不用去医院的,只是手撞到桌子上,磕到一点点,没什么大事。倒是你被砸的那一下,应该去看看。” 听着就觉得砸得很重,她又那么瘦,很有可能会伤到骨头。 他以前看过一篇研究文章,里面说瘦的人比胖的人骨折的几率要大两倍。 程月有没接话,只是拉过他的手检查了一下。没有肿起来,但是手背上有一块青紫,不用想也知道是疼的。 唯一庆幸的是伤的不是惯用手,不会耽误学习。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月有意识到自己真是到了“上了年纪”阶段了。又想起来,她和学校里最小的一批小孩之间,已经有十岁的差距了。 十岁,实在是让人惆怅。 她好像是从十六岁开始,就不记着岁数了。遇到有人问她多大,也总是现场加减法来回答。 大学毕业那年,突然发觉她从十八岁到了二十二岁,还低沉过一段时间。 还好后来又忘了。 今天又做了个加减法,得出自己居然到了二十五岁,多少有些冲击。 二十五岁和二十二岁的区别在于,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叫自己阿姨了,也可以十分自然地用“我家小孩”来称呼程星有。 以前她听程广之说“我们家月有”“我们家星有”,心里想的是他也真说得出口,不嫌牙酸。可今天才知道,这种话讲起来还真没什么心理负担。况且,这比一口一个“我弟弟”喊起来要顺口多了。 虽然听起来,不像姐姐,倒有种当妈的心情。 如果是在感情比较好的姐弟间,长姐如母的讲法还有道理,但是套用到他们身上,总有些不适合。唯一能解释的,大概就是说不清的血缘关系在作祟。 站在那里听张女士毫不顾忌地责骂程星有时,她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大的反应,可是当看到程星有居然顺从地要去道歉,突然有种恨铁不成钢,怒其不争的脾气上来了。 她的气,一大半是因为张女士,剩下来的,是对程星有。 以至于从药店买完药膏帮他贴的时候,还是板着张脸。 程星有有些轻微鼻炎,对这种浓郁的麝香味道有些排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程月有按住他的手,让他别乱动。 但还是贴皱掉了。膏药片粘到一起,在中间部分鼓起了大包。 程月有费了好一会儿功夫,也没能将它捋平整,终于受不了了。 “我就让你别乱动嘛!”她烦躁得很,语气也凶。 程星有又抖了一下肩膀,声音小小的:“对不起。” 不说还好,一说这句,程月有又想起他明明是挨欺负的那方,却还反过来要给欺负他的人低头弯腰的事,更凶了,“你背上没长脊梁骨啊,这么喜欢给人道歉?被同学骂还知道还手,怎么到后来一句话都不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不会讲啊,乖乖挨骂是觉得自己很有风度?长得跟小鸡仔似的,打架又打不赢,吃那么多饭有什么用啊?你有什么用……” 她突然收声,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低下头去。 这次轮到程月有发懵了。她承认自己刚刚说话的态度确实不好,语气也很冲,但是,也没有坏到可以把人骂哭的地步吧? “你,哭什么啊……我就说你两句而已……” 早知道原来这个弟弟心灵这么脆弱,她肯定不会讲那些话的。个子已经很高了,也是可以变成小男子汉的年纪,还和六岁那年一样,哭起来的时候紧紧抿着嘴,不敢发出声音,只有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起来怪可怜的,也怪让人有不该凶他的罪恶感的。 程星有抽抽搭搭的,可能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低着头。 程月有拽了两张纸巾塞他手里,她不太会哄人,只能表情歉疚地道歉:“对不起啊,我话讲得太重了。” 程星有却并不认可她的道歉,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他擦干净眼泪,还没完全止住哭意,边说边哽咽着,“我是……高……太高兴了……” “啊?”她应该是耳朵坏掉了。 “从来,都没有……没有人这么……骂过我……”程星有吸着鼻子,抬着发红的一双眼看她,“我觉得好开心。” 怕她误会自己是受虐狂或者有心理疾病,程星有又补充解释道:“我不是喜欢别人骂我,但是我知道你说我是因为,因为气我不争气,为我好……从小到大,每次开家长会,只有我家里没人过来,小学的时候,班上有同学说我家里人不管我,不在乎我。我想想也是,后来习惯了也就没怎么当回事了。今天我真的很怕,怕把人家伤得严重了……但是后来你护着我,你说我没做错事,不让那个阿姨骂我,我真的,很开心……” 程月有又拽了几张纸巾给他。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同样有些发酸。她其实应该发觉的,在这个没什么温度的家里长到这么大,还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当然不会轻松。 可是她是一个只看重自己感受,不在意其他人心情的人,所以并没有想过他这些年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最后拍了拍程星有的肩膀,算是安慰,“不哭了。” 结果这句话像是什么反作用魔咒似的,程星有咬着嘴唇,又是大滴的眼泪滚下来。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但是,确实还是个小孩子啊。 程月有叹了口气,等他这阵汹涌的哭意过去。 等了两分钟,程星有总算能够控制住情绪。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揉揉发酸的腮腺,却被手上贴着的化血止疼片熏得脸皱巴巴的。 “疼啊?” 程月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以为是肿起来的眼角处的不适,将他往自己这边拉近一点,从袋子里找出膏药给他抹上。 “明天如果手还很疼,或者眼睛这里有发炎,那就要去医院。” “嗯。” “你以后不要再忍气吞声,如果别人捏准你不敢反抗,就越要欺负你,反而你强势一点,难相处一点,大家还会让着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欺软怕硬的,所以你自己要强硬起来。还有,别怕,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告诉我们,你有爸爸有姐姐,知不知道?”这段话是边卉以前说给她听的,她改了点内容,放在这里用倒挺合适的。 “知道。” “知道什么?” “不要乖乖被欺负,有什么事可以和你们说。” “记住了。” “嗯。” 程月有看着他乖顺的样子,想起他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受了凉发烧。那个时候恰好程广之出差,芳姨不在,家里只有他们俩。 她找了药喂他,又一直换毛巾给他擦汗,忙活到大半夜,才总算是让他退了烧。那时的程星有还是小小的一个孩子,身子蜷成一团,睡得都迷糊了,还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温温热热的小孩子的手,还软软的,毫无芥蒂地拉着她,她的心突然也变得绵绵的。 她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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