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木姜回了房,谢三郎背脊一僵,却没回头。 他听见木姜从箱子里拿了棉被,拿在手里弹了弹,铺在地上,于是轻声的说:“木姜,我饿了。” 木姜将手里的事忙完了,推了门就出去。 见人走了,谢三郎翻身坐起,憋着嘴,欲言又止,只能盯着地上的棉被。他承认今天他做的不对,不该因为西西的事向她发脾气,也不该说她丑,可她不丑这是事情,应该不会为这种显而易见的气话生气吧? 晚饭早就过了,木姜到厨房一看,只有一些剩菜和已经凉了的馍馍,她不会做菜,只得烧了火,将这些放到蒸笼里搭气。 谢三郎光着脚坐在凳子上,等了好久,也没看到木姜回来,他觉得她应该生气了,他想道歉,又怕他热脸贴了冷屁股,垂眸间,看见木姜铺下地上的棉被没整理好,于是整了整,满意了才站起来。 木姜还没有回来,连上楼梯的声音都没有,一个待在屋里无趣,他的手里是扎实的棉布,暖洋洋,他拍了拍,果然厚实,于是躺在上面滚了一圈。 偏过头,正好看见自己的床榻,淡青色的幔帐,青色的樱子,再往前看,木窗开了一半,芭蕉结的果实长大了一丢。 要是自己睡在床上,木姜一偏头正好可以看见他挺拔的鼻子,薄而红的唇,以及滚动的喉结,想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一上一下的喉结,望向门外,夜凉如水,可她还没回来。 木姜端上热好的馍馍和剩菜,说,“三爷,厨房里只有这些了。” 谢三郎悄悄瞧了她一眼,只见她温顺的拿着托盘站在一边,就如往常的丫头一样。 他点点头,拿了筷子就捻了菜吃,待咬了几口馒头,他忽的问:“那你吃了吗?” “吃了,奴和楼下的长工一起吃了。” 哦,原来合着就他一个人饿肚子呢!他大力的咬了口馒头,嚼了使劲咽下去,右手戳着碗里的菜,嘟哝道:“对不起。” 木姜望着地板,置若罔闻。 谢三郎食之如同嚼蜡,他将馒头搁在桌上,筷子也放下,一眨不眨的看着木姜:“木姜,我错了,我不该向你发脾气。” “三爷没什么该和我说对不起,是奴不该打三爷。” 谢三郎苦笑,若不是那一巴掌,他还不知道癫狂成什么样呢,那一巴掌扇醒了他,偏偏他还对她说那样伤人心的话。 “我知道我脾气不好。”谢三郎难得真诚,可木姜一句话就让他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掉了。 “三爷,奴觉得自己愚笨不会服侍人,如今西西姑娘走了,三爷您也放心,我绝对不会将这些事说出去,奴觉得,奴觉得自己还是回去倒夜香比较好。” 谢三郎捡起筷子,神色黯淡的戳着馒头:“在爷这儿不好么,风吹不着,雨晒不着,也不用做什么累的事。” “木姜怕懒散惯了,骨头松了,以后再做重活,累活就不行了。俗话说的好,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谢三郎恹恹,站起身,背对她:“你什么都想好了,还和我说什么,反正不想在我这儿待,是吧?” 木姜不说话,麻利的收拾了碗筷,要出门,却停住脚步,回过头,看向谢三郎的背影,“三爷,你说我不愿在你这待,那你将奴当做什么,小狗吗?开心的时候逗逗,不开心的时候就踢一脚?奴也是人,会哭,会疼,若三爷真的为奴好,不如让奴走吧,省得爷总替奴收烂摊子。” “好好好,那你走,走的远远地。”他躺回床上,闷着气道。 木姜晚上便收了铺盖,回了大通铺。田嫂挑灯缝破了个洞的裤子,见木姜抱着棉被回来,好奇道:“不是去服侍谢老板么?怎么回来了?” 木姜放下棉被,整理好:“不去了,从明天起我还是做明天的工作。”她将头发散下,摸到那根丝带,愣了愣,将它塞在枕头下,问田嫂:“倒夜香的工作有人做么?” 田嫂笑:“你还以为有人和你争呢?这活儿谁都不愿意做,管事的说了让咱们几个轮着来,如今你回来他们指不定多高兴呢!” “那就好。”木姜躺回被窝里,看着仅涂了薄薄一层红漆的横梁,闭了眼,说:“田嫂,我觉得还是倒夜香好。” 田嫂将活儿做完了,吹了灯,笑道:“睡吧,做什么只要习惯了都觉得最好。” 谢三郎屋里照旧点着灯,他盖着被子眼睛睁得铜铃一样的大,白天他一直气西西抛下他远走高飞,夜深人静时,他猛地想起昨夜她说,解药在楼主身上。 她怎么知道? 她拿到了? 谢三郎心惊肉跳,坐了起来,掀开棉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西西是怎么拿到解药的?若是他拿到,他拿到的话,还做屁的小倌! 他扶额大喜,笑道老天真无绝人之路。但很快他又笑不出了,他要如何拿到?楼主他是个男人,就算他忍着恶心奉献自己的菊花,可金楼主是个妥妥的直男,西西接近他,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可他怎么办? 他思来转去,一拍手掌,嘿嘿直笑。 第二日木姜换了一身全黑的布衫,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脑后,辫尾是红色的头绳,是田嫂给她的。 她上了楼,准备将丝带还给谢三郎,既然要断了联系,当然连一丝一毫的关系都不要扯上去。 木姜伸手欲叩门,谢三郎将门一开,愣了,有些不自在,偏从嘴里说的话讨人嫌的紧:“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倒夜香了么?” 木姜心里一闷,抿下所有的情绪,将丝带递给他:“还给你,我不欠你的。” 谢三郎躲着手,瞪大眼睛:“为什么要还我,这东西又不值钱,我不知送了多少给别人呢!” 木姜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转身就走,“好,反正多我一个不多,我就留着。” 谢三郎郁闷的靠在门框上,这又生什么气呢,瞧他,心上人带上他所有的银子跟穷秀才跑了,他咆哮过后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 楼里的人果真嫌脏的很,恭桶很些时日没洗了,红漆桶外面结上一层黑黄色的痂,那小厮捏着鼻子拿着刷子在里面糊弄了一圈,见木姜挽着袖子拎着刷子走了过来,大笑扔了手上的活儿:“木姜姑娘,你回来做事了?” 木姜点头,将他丢下的刷子捡了起来,搁到一边,“是。” “伺候三爷不好伺候么?”小厮惊讶道,怎么还有人愿意回来倒夜香、刷马桶? “那是精细人做的活儿,我就适合做这些。” 小厮乐的呵呵直笑,拍拍她的肩:“那敢情好,这活儿真是臭死了,你要是不来,我们指不定多头疼呢!”话说着,好像这脏活儿累活儿简直是为她而生,于是他又抠抠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也说不个名堂来。 木姜笑,从井里提了水,倒进恭桶:“你去忙你的吧,这有我就行了。” 小厮得了赦令,掉头就跑。 木姜蹲下来,拿着刷子,看着眼前的恭桶叹气。 冰凉的井水倒进去,黄褐色的污秽浮了上来,刺鼻的味道直冲她的脑门,她憋着气,暗笑道,才几天,这么熟悉的活儿就生疏了? 他们都说洗恭桶,倒夜香脏臭,可谁能说不用它?穷乡僻野也就算了,这城镇里若是没有这些个东西,那还不乱哄哄脏了一片?都说这些污秽脏,可这还不是人产生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倒嫌脏,这可真是笑话了。 以前她生活在宫廷里,刚起身,就有人替她穿衣,洗漱,打扮,流落在民间,陪她唯有一匹马,身上银钱也没有,只能当了头上的簪子,学着老百姓们用铜板买包子。 长安城外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好,乱世凶年,饿殍遍地,乡野人家易子而食的事比比皆是,一开始她还怀揣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但看多了后发现自己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她能接济他们一时,却接济不了他们一世。 她开始迷茫,她好像除了公主这个身份,一无是处,享受着百姓供养的生活,却不能保障百姓最基本的生活。 她牵着马,仍其它走走摇摇,她就跟在它身后,恍惚间抬头一看,山野桃花盛开,大昭寺的钟声撞入她浑噩的灵魂,禅音清韵,她问方丈:“过去我心若朝阳,所看之处皆为盛景,如今我心若苦海,所漫之处皆为地狱,未来我心该如何?” 方丈捻珠,只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木姜摇头,牵了马要走,又听见方丈道:“施主心安,一切为虚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谢三郎今日着一身灰色朴实无华的长衫,一头红尘青丝簪在一支桃木簪子上,负手而立,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形似书生,貌如妖孽。 只见他用宽大的袖袍捂住鼻子,皱着眉眼瞧了好半晌,才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儿,落脚,望向那双雪白沾了水的手臂,微微前屈的脖子,柔和小巧的耳垂,直到那个人完完整整的落在他眼里。 他放下手,憋着气,“木姜,你在忙呢?” 鼻音很重,木姜一听就知道他憋着气在,她手上的动作没听,头发贴在冒了小汗的脸上,像在宣纸上画了一段桃树桠。 “三爷怎么到这来了,不脏么?” 脏!当然脏!脏的要命。 可谢三郎不想把这嫌弃的表情做的太明显,强鼓着一口气,音色变了好多,“木姜,那个……我昨说的是气话……” 木姜将恭桶洗净,晾在空地上,盛日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她捶了捶腰,又将地上的杂物拾净。 谢三郎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木姜,那个,我想请你回去,你看,行不行?” “三爷,我这真忙的很,你看。”她指着墙角搁着的两只红色大桶,“夜香都还没倒呢!” 谢三郎的眉头皱得像腊月里腌的咸菜头,他站在木姜身后,望着她头顶,两个小旋盘在一起,暗自吐槽:“还真是个倔脾气。” 于是他讨好道:“不就是倒夜香么?我帮你倒,弄好了你还和我回屋。” 木姜回头,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你,倒夜香,三爷,你看天黑了没?” 谢三郎不知何故,只说:“没呢!” “天还没黑,我没做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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