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的主持早就得了信,一早清了正殿,和寺庙里的小沙弥等着贵人。 长公主在奶娘的搀扶中进了正殿,檀木做的门槛高而窄,长公主提脚踏了过去,主持忙的迎了过来。 只见他头顶的染顶已成灰黑,白的有些发枯的垂须过了胸骨,脸颊凹陷,皮肤黄蜡,然而一双眼睛却有神的很。 他朝长公主微微作礼,指尖菩提子佛串慢悠悠的转着:“恭迎长公主。” 神色淡淡,礼节挑不出错,态度却不恭谦,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正要发作,却被长公主的眼峰一扫,步子一顿,退了下去。 长公主抬头望了望房梁上彩绘的西天极乐世界,鼻尖钻进若有若无的禅香,淡淡道:“主持多年未见了,白马寺依旧如往日那般安详平乐。” 白马寺自古以来便是皇家寺院,这一代的主持和先帝交好,五年前长安城大火,摄政王趁势以太子并非先帝骨肉,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入主中宫,白马寺是寺庙虽然不能掺入庙堂之事,独立于外,却在祭祀方面不作为不担当,任由般若寺从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庙一跃成为长安第一香寺。 可是,如今…… 长公主舍近求远,便由不得主持多想了。 更何况长公主这话语之间还略带威胁。 主持转动佛串的手一顿,又慢慢的拨动起来,不动声色道:“多亏陛下和长公主仁慈,白马寺才有如今的日子。若是能有什么贫僧能略尽薄力的地方,必当万死不辞。” 老狐狸。长公主淡淡瞥眼,道:“主持多虑了,主持功德圆满,本宫敬仰都不够,哪能让你犯性命之忧?只是这几日梦魇颇有些难缠,便来请主持开解罢了。” 主持眉头一松,这才对身边的小沙弥道:“还不请贵客入雅室?”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推开门,地上落了一地粉色小瓣,长公主将青山潺水桃花收入眼底,称赞道:“这山中的景色的确比长安城美不少,不枉皇兄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往上跑。” 此是皇家秘闻,主持秉着长公主不问便不答的态度,低头附和道:“陛下身处庙堂之高,却对黎民百姓关怀的很,常常央我推测国运。” 长公主嗤笑一声,斜他:“我会不知道他来这是为谁?主持,你还把我当什么糊弄呢?” 话语落地,带了一丝威严。 大宫女见状,将身边的侍卫,沙弥都带走了,还带上了门扉。 主持鼻观眼,眼观心,“贫僧不知长公主在说些什么?” 长公主盯着他,一动不动,“你会不知?皇兄这些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哪里都翻高了还是没见到她的人影,本宫也好奇,这样一个让人惦记的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呢?主持你说呢?” 主持鼻尖冒了一颗汗:“出家人,不敢,妄打诳语。” “是不敢,还是不屑?” “公主息怒!” 主持跪了下去,干枯瘦削的膝盖跪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又冷又硌人。 长公主淡淡翻看着自己的锦绣,“主持这是干什么?本宫可是逼迫了你?” “回公主,是贫僧自己寒蝉若惊,见了贵人失了礼。” 能屈能伸,果然是个人物。 长公主提脚朝禅香阁走去,说道:“主持请起吧,要是有人看了,还说我权势欺人呢。本宫这次来其实是因为梦魇之事,心神不宁。” 她定在那,一双卧凤眼朝下,不怒而威。 “我要你将他灰飞烟灭,不论是人是鬼,你可听懂了?” 主持大骇,眼生惧色,一时忘了规矩,定定的抬起头看着长公主。 ———— 气势如冰,稍稍一动便是四面八方的裂痕。 可这时,墙头却出现一声惊呼。 只见一个粉色的袖子攀过高高的墙头,在墙面上蹬了好几脚,才勉强爬了上去。 他插着腰,撅着屁股,长长的手朝下探下,嗓音清脆带着一丝薄汗的嘶哑:“木姜,快上来,我都打听好了,长公主就在里面。” “哦?谁说的?” 威严而不失柔媚的声音在墙头下响起。 谢三郎将自己的和田小玉好说歹说塞给了长公主身边的侍卫,才得了消息。却不巧,原想着和长公主来一个桃花树下的偶遇,没想到却大眼对小眼瞧了个正着,一时,脸色红黑,憋着一口气蹲在墙头。 木姜在墙角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见谢三郎身子一顿便不说话了,于是叫道:“三爷,你还没拉我上来呢!” 谢三郎面对长公主威严的神色,收了往日的纨绔劲儿,身后的手小幅度的摆摆。 快走! 他在心里面拼命地呐喊。 可木姜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她抬头看着,道:“三爷,手给低些。” 谢三郎恨不得一头栽倒。 长公主的眼神越过墙头,又定定的看着蹲在墙头的谢三郎,眼风似刀:“一次是偶遇,两次怕是刻意了吧?飞檐,走壁,把这两个贼子给我抓起来。” 这里打岔,主持见长公主被别的事缠住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一看见侍卫押进来的那个少女,呼吸一窒,两眼犯黑,身躯摇了摇才勉强木住。 先公主,现公主都遇上了。 他这小庙可真是蓬荜生辉。 索性木姜长变了许多,长公主一时还没将她们二人联系起来,此时她正将注意力放在谢三郎身上,她走过去,拿着帕子掂起他的脸,瞧了一眼,问:“你为何要知道我在哪?” 谢三郎在风月场所里浪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心惊之后,色胆还是占了上风,他总借着自己这张花容月貌的脸为非作歹,说:“窈窕淑子,君子好逑。” 身边解押的侍卫见此,鄙夷的神色更甚。 长公主听后,笑笑,头上的石榴色朱钗一颤一颤,一双乌眼望向他,却问飞檐:“上次有个小公子明面上说欢喜我接近我,实则行刺我的公子现在如何了?” 飞檐会意,答道:“长公主仁慈,只剔他眼球两颗,剜下鼻子,将身上的肉片下千片喂了后院的狗而已。” 谢三郎闻言,脸色唰白,可嘴还是硬的紧:“我不是刺客,我是,是……” “是什么?”长公主明知故问。 谢三郎沉默。 飞檐不屑道:“长公主,此人是百香楼的小倌,如此腌臜莫污了公主的眼。” 走壁相对于飞檐而言,一向沉稳寡言,鲜少有感情的波动,可在现在眼底的鄙夷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堂堂七尺男儿不说以身报国,投墨从戎,却做这种戳脊梁骨的事。哼,不知他家的列祖列宗半夜会不会气的坐起来! 谢三郎默然接受周围的鄙夷、不屑,袖间的拳头捏的极紧极紧,肺里吸了好大一阵气,才又勾出笑,挺胸抬头道:“小人的确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小人也不如两位大人一样抱负高大,小人只愿能在长公主身旁得个一席之地,闲来时逗长公主一笑便是人生幸事了。” 这话说的,连长公主都带上几分轻贱之色,她一颔首,示意飞檐走壁松开桎梏,谢三郎微垂着头,见到那双绣鞋越走越近,在离他还有一尺的地方停下,回头去问主持。 “这风尘之人可会玷污了寺庙的干净?” 谢三郎脖子僵硬,却还是,很努力的勾着笑。 主持闻言,忙遣人哄他们走。 沙弥拿着棍杖,生怕这混人犯了什么错,再惊了贵人。木姜将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她扶着谢三郎,谢三郎却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声音轻的像风一样:“碰我做什么?不怕他们也说你么?” 木姜一颤,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待谢三郎扶着门框要跨出去时,忽然听见,“慢着。” 木姜身躯一顿,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褐色宽大的衣衫遮住所有的线条,看上去一点都不出挑。 可长公主提步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细细的打量她。 在哪里见过,如此的眼熟? 她细细的想着,却不察木姜抬起头,眼里没有奴仆的小心翼翼和害怕,她看着她,如同平常人一样,问道:“长公主有事么?” 大宫女看到此时眼神放肆,喝道:“大胆!公主也是你等腌臜之人可看的?” 木姜浅笑,指着高高的门槛问主持:“我不曾读过书,却也听民间的坊子里说过,寺庙里的门槛修得高高的,意思是说只要跨过了这道坎,便将凡尘世俗的繁文缛节远远扔在身后,如今我知了,这些都是诓人的话。” 谢三郎皱着眉头,生怕长公主发难,将木姜护在身后,斥道:“这里可有你插嘴的份儿?跪下。” 木姜望着他,抿嘴。 谢三郎只求长公主不要计较,木姜这般的嘴快,若是惹了长公主,凭他这势单力薄,要如何护她周全? 于是,他提高嗓音,猛地扯她:“还不跪下?贵人只是你能唐突的?” 木姜僵着脖子,最后微垂下头,膝盖一弯,跪下了。 谢三郎也赶紧跪下,手里牢牢地攥着衣带子,他平日仗着这张脸胡作非为,凭的是女人还欢喜他,可如今长公主对他一点好颜色都没有,他若不俯身做小,哪里有他们安然出寺的机会? “小人没教好下人,求贵人莫要怪罪。” 长公主捂着脑袋想了半晌,最终脑海破碎的片段慢慢连成一条线,看向木姜,问道:“你是哪的人,我为何觉得你有些眼熟?” 木姜心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长公主,奴是长安城外的人,在城内谋些差事。” 可长公主如猫抓老鼠一般,将她心思全都捏在手里,却反复把玩,说:“可当真,我却瞧你与我一个故人很像,若她的女儿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年岁。” 主持的腿一软,差点歪在地上。长公主就差明指着说,木姜是先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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