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正是天将明前最黑的时分。 陆煜睁开眼,坐起身来。他动作十分轻,慢慢翻身下床,又转身为吴歌掖好被子,方才披上寒衣。 他没有点灯,在黑暗里慢慢往帐外走。他掀开帐帘,向巡防的守卫点头示意,走向陆容的帐子。 军营里的火光影影绰绰,举着火把的守卫们悄无声息巡防着。 陆煜掀开陆容的帘帐,帐子里已点了灯,灯影照在帐墙上,微微晃动。 “将军。”陆容开口喊道。 “等了很久了?”陆煜问。 “没有很久。”陆容回答。 他将灯移到角落,角落里坐着个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垂着头,看不清脸。 陆煜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喊了声:“聂青折。” 聂青折抬起来,睡眼朦胧,想揉揉眼,手却被绑住了。 “你竟是睡着了?”陆煜有些想笑。 聂青折重重叹了口气,眼里尽是哀怨:“陆将军,天还没亮,昭立校尉就把我绑了拉出来,我还困着呢。” “你身手太好,趁你睡着绑了你也是万不得已。”陆煜说,“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什么?”聂青折微微提高声音,“你们莫名其妙绑了我,却又说不要放在心上,陆将军你这是何意?” 陆煜站起身,收起笑容,居高临下看着他,问道:“你在吴府,和公孙绎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公孙绎的人?”聂青折一脸不解,“陆将军,你在说什么?” “前日,你回了一趟吴府。”陆煜说道,“有人亲眼见到你与公孙绎的手下在屋子里攀谈许久。你接近阿歌,是否有其他目的?” 聂青折没有答话,他的脸没在阴影里,陆煜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突然笑笑:“是柳月吧……陆将军竟相信那个绑架大小姐要挟过你的柳月,也不信拼了命保护太子的我?” 陆煜道:“你是说,柳月所说,全是假话?那你倒是说说,在吴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聂青折抬起头,看着陆煜:“这件事,陆将军也该去问问柳月。柳月可是亲手用她的针,把我从公孙绎手下的毒剑下救了出来。” 陆煜道疑惑:“你是说,公孙绎的人是来刺杀你的,柳月还救了你?” “没错。”聂青折说。 陆煜摇摇头:“那为何,柳月要骗我?她为何要救了你又来诬陷你?” “这件事,陆将军还是自己问柳月去吧。”聂青折说着,“至于陆将军信谁,都请便。” 话罢,他的手轻轻翻了一翻,绑住他的绳子瞬间散开落到了地上。 聂青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陆容惊呼:“你怎么挣脱了?” 聂青折转转手腕,哈哈笑了笑:“本少若想跑,还能在这被你们追问这么久?” 陆煜还要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进来通报,说一名青衣的女子闯入了军营。 陆煜立刻转身跑了出去,陆容紧跟其后,聂青折对着陆容的背影撇了撇嘴,也跟出了帐子。 “校尉,这两天你一直孜孜不倦试探我,难道,在你们的眼里,我看上去真的阴谋满腹?”聂青折跑在陆容身侧。 陆容加快了步子,聂青折也不由得跟着加快步子。 “可你不也聪明的很,什么也没被我试探出。”陆容回答。 “谢过校尉夸奖。”聂青折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和校尉同榻眠,聊上一整晚。” 陆容一脸嫌弃转过头:“你说什么呢。” 聂青折眸子里闪着的不知是何神色,他说:“因为天亮之后,我恐怕就要离开了。” 陆容没来得及再问什么,就见到柳月身着一身青衣,站在军营里,身边是一圈围着她的守卫。 她没有动手,似乎就是在等着陆煜他们。 陆煜说:“你这个时间闯进军营,到底想做什么?” 柳月正要说话,突然看见陆煜身后的聂青折。 “你怎么在这?”柳月有些惊诧。她一直以为,聂青折待在吴府。 聂青折抱起手:“柳姑娘,本少还要问你呢,你那天在吴府救了我,怎么转眼就在陆将军面前诬陷起了我?” 柳月冷冷说:“我不姓柳。” 陆煜看向柳月:“这么说,你不否认你昨日跟我说的那些是在说谎了?” 柳月看着陆煜,没有回答。她在心里说,再多拖延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切就都结束了。 陆煜皱起眉,眼里满是厌恶:“柳月,你到底想做什么?” 柳月转过头,不再看着陆煜。她不愿看陆煜那如看虫蚁般的眼神。 她看向了聂青折,突然自顾自说了句:“我叫杜柳月。” 聂青折先是一脸莫名其妙,后又恍然大悟,说:“你姓杜!你果然跟落英女有关!” 柳月没有回答他,继续说:“我叫杜柳月。” 我叫杜柳月,陆煜,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你再想想,你是不是记得这个名字? 陆煜抽出腰间的剑,直直架在柳月的脖子上,说:“你欺骗阿歌这么多年,现在又来欺骗我,妄图挑拨我和阿歌。我不知你现在疯疯癫癫是想做什么,但是,我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要再出现了,离开陆府,离开我和阿歌的视线。” 他果真不记得了。他不记得那个叫杜柳月的女孩子,也不记得那个偷来的糖人。柳月神色有些悲哀,她说:“将军如此厌恶我,何不直接杀了我?” 陆煜的剑竟真的往柳月光滑细嫩的皮肤移近了半存,他说:“你以为我不想杀你么?是阿歌说,她和你一起长大,快十年了,她不忍心杀你;也是她说,只要你不再为非作歹,继续留在陆府也不是不可,她只要少见见你便好。可你为何还不罢手,如此诬陷她,你还想闹出什么乱子?” 听了陆煜的话,柳月的心脏忽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又恍然若失的感觉。 她想起她在吴府的第一个夜晚。 吴歌说:“以后你叫我阿歌就好了。” 吴歌说:“叫小姐多生分呀!” 吴歌偷偷跑出门玩的时候,向柳月伸出一只手:“你也跟我一起出去玩吧,府里多无聊,不如出去开心开心!” 可吴歌说这些的时候,柳月都只垂下头,说了不。 师父说过,若你和一个人,最终注定要反目成仇,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搭上一点感情。 小姐,我不叫你阿歌,就是想跟你生分啊。 小姐,我不跟你出去玩,就是不想跟你一起开心到忘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啊。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可回忆却倾巢而出。 她想起吴歌每次出去玩,回来之后都拿出满满一衣兜点心和小玩具,送给自己。 她想起吴歌第一次下厨,拉着她一起品尝,那碟盐水鸭,味道刚好,多汁又柔软。 她想起一次吴歌练武受了伤,还被吴将军责罚,坐在赏花亭下孤单的样子。 这一切,她装作感动,装作担心,她确信自己没有搭上一丁点的感情。 她没有搭上感情,所以那日在拂月客栈她才能将冰冷的刀架在吴歌的脖子上,所以她昨日才同意帮公孙绎杀了吴歌。 只是她突然觉得很惶恐,心里一阵一阵的害怕和抽痛,是从来没有过的。 孤独的相思之夜,泛上心头的酸楚,一夜杀了数十人之后颤栗的噩梦,都没有让她这么害怕过。 她忍过了快十年,却忍不过这一刻翻涌的思绪。她忽然觉得,她此刻站在陆家军营正中央拖延时间,像是在做一件可笑又毫无意义的事。 她突然转身,飞身冲出包围圈,飞快向吴歌的帐子跑去。 陆煜一惊,抢过身边人手中的弓,朝柳月射过去。箭刺入柳月的背,柳月往前跌了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猛地掀开吴歌帐子的帘,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毫无声息往榻边潜去。 柳月用力扑向那个白影,紧紧拉住她的衣服。 白影惊讶转身,慌乱中朝柳月的肩头刺了一剑,鲜血喷洒出来,和黑暗融为一体。 柳月渐渐软下身子,手指却依旧紧抓着白衣人的衣服。 白衣人撕下被柳月抓着的衣服,破开帐子的窗,纵身飞跃了出去。 与此同时,帐帘被掀开,众人惊惶惶赶进来,借着火把,陆煜看见地上,柳月趴在一片血泊中,手死死抓着一片白色的衣角。 吴歌迷迷糊糊从榻上坐起,软着声音说:“怎么了?” 此时,无边的黑夜突然被东边一点点升起的白色驱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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