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出个头绪,才渐渐入梦。依然睡得不沉,醒来时左邻右舍串来的早午饭香气尚未散尽,这是都市习惯夜生活的年轻人典型的作息。 她问舒焕晚上有没有时间,舒焕回:[男票出差,大解放!翻身农奴把街逛!下班来约,今天的任务是买买买吃吃吃!]后面跟着一长排口水直流的表情。 这活力四射,手机都热度飙升了。 陈惜失笑,看来这位男朋友不仅古板,还有点大男子主义,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约好时间地点,舒焕又发来一张不知从哪分享的照片,竟然是金冠员工在先锐楼下静坐的现场照,陈惜注意到他们的位置和人数与昨天不同,那么这是新鲜出炉的当日照了。 [听说先锐把金冠一刀切了,还扣发赔偿金,终于官逼民反,喵的,资本家都不是个东西。大概过不了多久,我也得挂一牌子去讨薪了。]舒焕追来一个嚎啕大哭的动图。 陈惜搜索新闻,发现昨天一些倾向性明显、事实失真或言论过激的报道已经搜不到了,另有几则更客观理性的报道出来,可惜点击量不大。先锐的公关在起作用,但并不能扭转舆论的方向,许多像舒焕一样的普通民众天然站在“万恶资本家”的对立面。 她无意评判冼骏的对错得失,但一想到在先锐大厦的最高层某个办公室里,对着楼下咄咄逼人的横幅、顶着各方的压力和无处倾诉的威胁,仍要独挡八面来风的那个人,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现在能理解冼骏不报警的选择了,高处不胜寒,既然享受到风光无限,就得承受放大镜的吹毛求疵。 [你不了解他]打出这行字,又觉不妥,便改为:[你不了解整件事的内情,不要轻信谣言。] 舒焕以一个微笑吐舌的表情作答,不争辩,也不接受。 不接受闺蜜的观点并不影响感情,晚上两人依旧亲亲热热地逛街。舒焕套一件从头裹到脚的暗黑修女风肥大外套,说是男友送她的当季新款。 陈惜觉得她真的很爱他。 在领带展柜前,舒焕问陈惜:“这个条纹的好看还是这个粉色的好看?” 陈惜目光扫过价牌,“条纹好。”爱情是需要投资的,但对这位“上古时期先生”,初期来看,谨慎一些为好。 “嗯嗯嗯,庄重,很配他。”舒焕并没领会她的意图,欢天喜地刷出去半个月的工资,然后爷们地勾住她的肩膀,“今天一定要陪我痛痛快快地啃次骨头,想死我了!” 若以饮食喻人,陈惜觉得骨子里的舒焕最像东北菜里的大棒骨,实在、豪爽、真性情——可惜,历次男友看上的都不是这个优点。 “大棒骨小姐”在一气啃了三个大棒骨之后,终于暂时歇了口气,心满意足地舔舔嘴,眼神亮晶晶地盯着陈惜。 陈惜看看她,“是不是有事?” 舒焕忽闪着长睫毛,做出撒娇的表情,“惜惜呀,我家范童鞋有个事,你帮个忙好不好呀?” 陈惜险些噎到,“你跟我不用这样吧。” “那我说了哈。”舒焕热切地凑近她,“范童鞋他们出版社策划了一个黑白绘本系列,现在万事俱备只缺画手,江湖救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惜惜!” 陈惜的眸光黯了下去。 出版社当然不缺画手,这只是舒焕为了让她无法回绝想出的说辞。陈惜很感动,但—— “谢谢你,可你知道,我现在画不了了。”她丝毫不婉转,因为类似对话曾经在她们之间上演过许多次,只要她稍显婉转,舒焕必会穷追猛打。 “这次不一样啊,这次完全不用颜色,就算你……也不会有任何障碍的!”舒焕急了,不顾手上还沾着油就戳开手机给她看,“你看这个样稿,你绝对绝对绝对能胜任!你试试嘛,就试试嘛,就当帮我帮范童鞋好不好嘛?” 陈惜叹了口气,拿纸巾细心地擦去手机屏幕的油污,放在她手边,“小焕,我真的不行的,真的。” 舒焕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出还有很多话。 “替我谢谢范童鞋,但,别逼我了。”她声音低下去,就显得这句话十分沉重。 话说到这份上,舒焕不能再强劝了。她望着陈惜递过来的骨头,表情像是多难吃一样。 “好啦,不说这个了。”陈惜换上轻快的语调,“我是真有事找你帮忙。” “说!”舒焕嘴里嚼着肉,语焉不详。 陈惜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但此刻仍旧多用几秒钟重复建设了下。 “美时的事故,我想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况。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事故发生之前,厂里值班的是谁?有没有人经过集水池附近?” 舒焕虽然粗枝大叶,但不笨,她疑惑地抬起头,“你要查你爸的事故?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不是要查事故。从我爸和非同……出事,我进医院,他们俩我一眼都没看到,事故全是听来的,这样一耳朵,那样一耳朵,到最后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其实我并不清楚。” 这话虽然有隐瞒真实目的的成分,但更多的是真情流露,舒焕那一点点不确实的疑惑便在感伤里消散了。 陈惜眸中闪着迫切的光,“我想找个……如果有目击者最好,没有目击者,有没有晚上巡逻看见一眼的?我想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越具体越好。” 舒焕答应帮她打听,又说:“可是,不是我泄你的气,我想应该是没有的。事故以后,郭总在厂里好大一场检查,监控也逐个摄像头地看了,当天值班的人也挨个问了,要有一点知情的,早被他翻出来了。你想郭非同是他儿子,出那样的事,他不比谁都查得凶?可后来不了了之了,说明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陈惜默了片刻,轻轻地说:“知道,我不强求。” 她手上沾着油,十指端个空架子搭在桌边上,像想要握住什么却又虚虚地放脱了,让她看起来有些茫然而悲郁。 舒焕忙岔开话题,发挥话痨女王的精神絮絮叨叨说她自己的事,她和范童鞋的事,她家里的事。她有种本领,要没人打断,一个人能来场单口相声。 “……我发现我忽然就变成月光族了——不是让你买单的意思啊,说好了这顿我请——就是我爸辞职以后吧,我妈那点退休金将将够得上我们仨吃喝,剩下的衣、住、行,”她掰着手指头数,“还有我爸的社保,都成我的了,范童鞋还老教导我存钱,可我不负债就谢天谢地了我。” 舒焕对范童鞋绝对是真爱,陈惜想。 “你爸现在在家做什么呢?想回来上班吗?要不我和我妈说说?” 舒有祥辞职这件事挺令人费解,他是在事故发生以后主动辞职的,可作为非值班的生产班长,对事故并不承担责任。美时方面也挽留过,甚至董小娴亲自出面,然而只让他的决定更坚决了,手续没办就直接走人了,谁都问不出原因。陈惜和舒焕讨论过几次,两人猜测是不是这场意外让他感觉工作环境不够安全。 舒焕无奈地摆手,“跟更年期了一样,有时候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就是不让人听清,有时候又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吧,也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他了,突然就大发脾气,你知道我妈脾气也不好,以前我爸能忍,家里还算和谐,现在可好,我天天回家看龙虎斗……” 正说着,舒焕的手机火烧火燎地叫起来。 她刚滑开接听,舒焕妈妈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炸响,“没法过了!我要离婚!” 在喧嚣的餐厅里,陈惜听得真真的。 舒焕向她挑挑眉,朝手机歪歪头,意思是“看见没?又闹起来了!” “行行行,要离也等我回去,抚养权的问题是不是要征求一下你女儿的意见?” 陈惜忍俊不禁。 舒焕费尽口舌终于暂时摆平,但饭后娱乐项目无疑要取消了。 两人在公交车站分手时,舒焕说:“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跟我说都行,我七十二般酷刑都用上也会让范童鞋腾出位置给你。” 两人站得特别近,她声音不高,听起来像温柔耳语。 陈惜微笑,把她戴歪的帽子扯扯好。 那些心意,何用言明。 回到公寓楼下,远远便望见篮球场已经空无一车。就在她离家的这段时间,路虎被开走了。 冼骏来过吗? 她查看手机,果然有一条冼骏的留言,离家不久收到的。 [晚上去拿车。在家吗?] 从这两句缺乏因果关系的话里,她感觉到他在挂念她的安全。 [抱歉,刚和朋友在一起,没看到消息。] 回复特别快,她刚把手机放进包里,提示音就响了,好像他一直守在手机旁似的。 [没关系,没什么事。] 既然没事,陈惜就没打算回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就在她插入锁孔、拧了两圈、推开门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手机提示音已经响成一锅粥。 她以为冼骏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但是接连6条消息让她哭笑不得。 [其实还是有点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关于郑风] [你有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郑家宜?] [你怎么想的?] [是不是还没想好?] [睡着了?] 全是废话。 他这个人思路清晰、说话条理分明,从不说废话的,今天是怎么了? 陈惜回:[听从你的建议,暂时不告诉她。如果找到郑风,就免去疑神疑鬼的揣测了,对大家都好。] [我这边已经做了一些安排,你不要再去江边了,不安全。] 果然还是因为昨晚的事怕她受到牵连。 [我会小心。]陈惜模棱两可地回答,又问:[你做了什么安排?] 这一次,他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懂了,不便明说。陈惜不计较,大家各有门路,自己同样也是含含糊糊的嘛。 正要打字,消息框突然跳出来:[有结果会通知你。] 陈惜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句客套话,她一门心思放在如何不露痕迹地穿越回去这个命题上。 穿越回轮渡口、江边的公交车站或者郑风搭乘的公交车上都是极不可取的,这几个地点她都曾出现过,穿越去同一个地方,两个自己面对面——当然也许有人会认为是双胞胎,但也说不定等回来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已经持续占据热搜榜第一十几天的时间了。 另一方面,她不能确定两个或更多个自己在同一个时间处于同一个地点的情况下,会不会酿成不良后果。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冒这个险。 所以比较稳妥的落脚点是郑风下车处,310公交的终点站,东泥沟村。 她守着东泥沟村的公交车站写了两天生,画出几十幅各种角度的公交进出站图,但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现实。 是画有问题?还是她的能力消失了? 就在这时,冼骏带来了郑风的消息。 “郑风可能找到了。”他的声音伴着冰冷的电波,听起来异乎寻常地肃然。 “找到了?”陈惜先是一喜,接着觉出不对劲来,“你说‘可能’……是什么意思?” 他在话筒那端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空白让她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究竟是不是他,还需要……”他顿了下,“去认一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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