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手足无措,本能地向后缩,但背后是车门,身前是冼骏——他一手撑着副驾驶椅背,一手撑在她前方的驾驶台,把她困在座椅的角落里。 脑海里闪过无数种解释,用更多的谎言去圆最初的谎言,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冼骏,我可以不回答吗?” 她叫他“冼骏”而非“冼先生”,这是一种朋友之间的、放低姿态的表示。如果他不退让,可以想见,以后两个人可能连“公事”上的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叹了口气,无计可施地笑了,“好吧,总比上一次骗我要好些。” 陈惜眨眨眼。上一次?噢,他询问如何得知郑风行踪那次,她说从卖茶叶蛋的老奶奶那听来的,原来他一直知道是谎言。 “冼骏!”车窗被人敲了一下,曾一健似笑非笑的脸出现在窗外,目光定格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 冼骏后撤离开陈惜,泰然按下车窗,“完事了?” “我是完事了,就不知道冼少您——” 没等曾一健发挥出拿腔拿调的后半句,冼骏就一本正经面目严肃地打断了他,“行,这就跟你们去公安局。” 曾一健有点愣神,冼骏虽然不是特别花吧,但在女孩子面前,该不正经的时候从来也不装正经,怎么换到陈惜跟前,连玩笑都开不得了? 警车开路,冼骏的路虎随后,驶到公安局时已是深夜。冼骏和陈惜把三条奇怪的短信告诉了警方,其它没有多生枝节。 两人做完笔录,郑家宜才姗姗来迟,一个人。陈惜看到她由警察陪着从对面楼里看完尸体走出来,突然就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间。 她看冼骏正跟曾一健说话,就快步出门,跑了过去。 寒风里,女孩的哭声撕心裂肺。 她还背着书包,大概是从学校直接赶过来的。这本是个平常的日子,她应该和其他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样坐在教室里备战高考,但从今以后,这一天将成为她永远的黑色数字。 就和陈惜的1017一样,提不起,放不下,忘不了。 陈惜蹲在她面前,轻轻地唤一声,“家宜……” 郑家宜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陈惜向她伸出双臂,想搂一搂她,她忽然前冲过来,猛地抱住了陈惜,抱得紧紧的。 陈惜差点接不住,身子一倾,右膝撞在坚硬的水泥地面,咬紧牙关才撑住两人的重量,随后紧紧地回抱住她。 曾经,她也被舒焕这样抱过。被抱着,倒在病房冰冷的地上,都不曾撒手。 警察在旁边一个劲地追问:“你家里有没有大人?有没有大人?” 连认尸都要独自前来,无人可依。 陈惜困难地从她的拥抱里扬起头,说:“她妈妈身体不好。” 警察为难地说:“那也得来个大人啊,我们要问笔录的。不行我们去你家也行。” 陈惜正要答话,郑家宜抬起头,刚才哭得太崩溃,还在一抽一抽的,“叔叔,别找我妈行吗?她心脏病发,刚送进医院。” 陈惜几乎能想象,这一晚对郑家宜可说是末日降临。在课堂上得知噩耗,疾奔回家,却是送深受打击导致病发的妈妈入院,病情稍微稳定,又赶来认领爸爸的尸体。 她才17岁,但她比自己坚强。 两人在楼外相拥安慰的时候,楼里的冼骏透过走廊的窗户,正看到这一幕。 陈惜单腿跪地,抱着怀里颤抖的女孩,一动不动地望着半空中的某一点。应该是郑家宜在哭,可陈惜的姿势,却让他感到无法言说的悲伤。 她在看什么?过去的那个自己吗? 曾一健停了口,向窗外望一眼,“你不过去?” 冼骏转回头,“继续说。” 曾一健耸耸肩,“总之从现场情况初步判断,郑风是溺水死亡。” 冼骏沉思,溺水也会有很多可能性。 “我知道你在怀疑他的死因,毕竟那几条短信太奇怪了,等队里进一步检验吧,我会帮你留意的。”曾一健并没有责怪冼骏之前的隐瞒,他理解冼骏的想法。 冼骏拍拍他的肩膀,“谢了。” 曾一健说他们可以走了,不必等郑家宜,局里会安排女警照顾她。 冼骏答应,抬头见陈惜陪郑家宜进来,把她送入办公室,自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有些失魂落魄。 她从进公安局头痛就发作了,这会实在熬不住了,从包里摸出药盒,抠出一粒,正要干吞,一杯水递到她手里。 她服下药,发觉是温蜂蜜水,诧异地看了冼骏一眼。他当然不会随身带着蜂蜜,多半是向那位法医朋友借的。 冼骏在她身旁坐下,“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补点糖分。” 陈惜已经顾不上低血糖的问题了,她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等不及第一粒药起效,又急迫地吞下一粒。 冼骏看她这种不要命的吃法,瞥一眼药盒上的名称,皱起眉,“一次吃几片啊?” 陈惜把头靠在墙上闭目休息,虚弱地说:“24小时不超过两片。” “郑风的事是个意外,你别想太多。”他很少用这样低沉的声音说话,显得沉肃的公安局都些许柔和了。 陈惜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你不懂。” 郑家宜收到的短信应该就是郑风的求救信号,虽然不知道郑风是如何预知她的特殊能力,但陈惜认为,郑风曾经把生命托付给她过,那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然而她没能阻止这个悲剧。 她感觉冼骏的目光在她脸上徘徊许久,终究什么都没说。 回江城的路上,冼骏让她到后座小睡,陈惜不肯,她只在陈自立和郭非同的车里躺过。 走夜路极易困倦,尤其冼骏一整天都没有休息,她就坐在副驾驶,偶尔同他讲几句话。长路漫漫,有人同行总是容易熬些。 到公寓时,日光已洋洋洒洒,这一日一夜,灾难一般。 她道谢下车,见冼骏按下车窗,似有话讲,她便等在原地。 “你经常喝酒吗?”他问。 这话问得莫名,但她仍礼貌回答:“有时晚上睡不着喝一点。” 他很明显地皱了皱眉,用克制的语气说:“既然在吃药,就不要同时喝酒,对治疗起反作用,还有可能产生不良反应,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陈惜有些错愕,没想到他还记得那瓶开过的甜白。 虽然语气不善,但爸爸去世以后,没人在这样的细节上关心过她了。 送走冼骏,陈惜又累又饿,但仍旧先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给郑家宜发短信询问她妈妈在哪家医院。 吃过延迟数小时的晚饭,陈惜马不停蹄地开始画图。比照过去穿越成功所绘的图,她重画了十几幅,甚至找出复写纸,把原画重描一遍,连一个顿点都不放过,也未去往任何不同的时空。 她几乎怀疑曾经的穿越不曾真实存在过,只是她脑部创伤引发的幻觉后遗症。 收到郑家宜回复时,是转天的凌晨三点,小姑娘这一整天肯定天翻地覆。 短信里写了医院的名字,并说妈妈的病好些了,请陈惜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妈妈的。 不去看一看,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探视时间,病房大楼里人来人往。陈惜边走边查看病房号,就听前头有人说:“住院费跟你家大人说了没有?” 又是这句熟悉的“你家大人”。陈惜目光落在说话的护士身上,她背对她,身子挡住了交谈的对象。 “能先交一千吗?”声音怯怯的,是郑家宜。 “一千还不够一天的,你赶紧跟你家大人说,想想办法,要不我们只能停药了,我不是吓唬你啊。”护士也是无奈,嘱咐几句,转身走开了,露出身后的小姑娘。 她眼睛肿得厉害,嘴唇干裂着,人站在那,虚飘飘的。尽管如此,她看见陈惜,仍旧想要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却没能成功。 陈惜差点落下泪来。 郑家宜把她带到郑母的病床前,八人间,十几二十个人吵吵嚷嚷的,进门的时候陈惜正听见两个邻床交头接耳,“她男人是杀人犯吧,前晌俺看见警察来抓她……” 陈惜在两人面前站住脚,冷冷地瞪视她们。 两个人讪讪地各回各床了。 郑母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打点滴,眼泪比点滴还快,越劝越止不住,话却说不出,整个人似崩溃边缘。 陈惜待了一下午,到探视时间结束才让郑家宜送她出去。 离开病房,陈惜问起住院费的事,郑家宜低着头小声说:“我妈单位的阿姨今天上午来过,本来是想让我妈一起去找什么……先锐,看见我妈这样就没提了,留了几百块钱。上次我妈住院她们都帮过的,我也不好意思再借了。” 陈惜不知道郑母竟是金冠的员工,问:“你妈也是被遣散的?” 郑家宜说不是,“她上次手术后就病休了。” 既然不属于遣散人员,找她去先锐做什么?陈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老幼病残,最佳上访对象。 又问她课业怎么样,“你请假了?” “这两天是复习,在家看书也行,但明天有摸底考试,老师说让我一定一定要参加的。”郑家宜为难得很。 高三的摸底考试很重要,与高考息息相关。陈惜说:“考试一定要去,明天我来替你。” 郑家宜不答应,但在陈惜的坚持下,最终还是点头了。 这晚陈惜定了个早起的闹钟,但是被头痛折腾得不得安枕,吃药也不见效,习惯性地去厨房拿酒。 瓶身带着冷藏室的凉意,握在手心里都觉得冰,大冬天的,喝下去不会舒服。 以前不是不懂得药与酒不能同服,但人之所以是群居动物,大概是因为别人的话更易入心。 她摩挲了有一会,终究放回冰箱。 陈惜一大早到医院接替郑家宜后,趁郑母睡着,不声不响地把住院费交了。 郑家宜结束上午的考试,中午匆匆赶回来,发觉妈妈从八人病房转到双人病房,护工正照料吃饭。 她不同意,说自己很快就放寒假了有时间照顾妈妈,又说住院费的事她和妈妈商量好了,实在不行就卖房。 陈惜只好编了个善意的谎言,“都是你妈单位出的钱,上午来人的时候你妈在睡,我就接了。”这话也就骗骗小姑娘,多问几嘴就露馅了。 郑家宜却信了,高兴起来,“我妈都病休了,单位还这么照顾!” 陈惜微笑,“说是叫温暖基金,专门帮助困难职工的。” “温暖基金”不完全是瞎编,这是美时的一个员工互助基金,陈惜灵机一动借用了下。 “先锐也挺好的呀,不是他们说的黑心企业啊!”郑家宜叹口气说:“刚才在医院门口碰到我妈单位的几个叔叔阿姨,他们在吵架,骂先锐没良心,打死人了什么的。” 陈惜脸色唰就白了,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个雨夜满车的血。 她立刻给冼骏拨电话,接连两次划错了解锁图案。 郑家宜见她这么慌乱,紧张地问:“陈姐,那个送医院的爷爷是你认识的人吗?” 陈惜一顿。 原来不是他,虚惊一场。 那这是怎么回事?她依然揪着心,事关人命,非同小可。 拨出电话,冼骏那边是占线,再拨,仍是占线。 她不再拨打,收了手机,“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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