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骏的两个手机快被打爆了。 他左右耳朵各挂一只耳机,左耳是蓝牙,右耳是线控。一边开车,一边听左耳的项目负责人近乎大吼着汇报,“……进手术室了,现在情况还不好说,家属都来了……” 背景里尖锐的嚎哭声,再一次把负责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右耳里秘书语速飞快,“……有几个大V在支持他们,网上消息扩散很快,公共关系部和法律部已经在处理了,但是短时间内难以压制,许多媒体要求采……冼总稍等。” 秘书在接一通更重要的电话,而在冼骏与她对话这短短十几秒,两个手机第二线路的来电轮番轰炸,试图挤进通话。 冼骏根本无暇理会。 秘书复又开口,“冼董事长想要与您通话。” 冼骏在倒数三秒的绿灯里陡然一个急转弯,前方白色的医院大楼赫然入目。 “跟他讲,我已经到医院,处理完自会提头去见!” 说完这句,他不由分说地挂断,扯下耳机,把手机调成静音,此刻,路虎已停在医院入口附近。 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金冠的几名员工扯着“先锐金冠,还我血汗”的横幅正在对记者义愤填膺地控诉,有一些路人在围观拍照。也不知哪个记者认出了他的座驾,长.枪短炮调转方向蜂拥过来,把路虎围了个水泄不通。 七八只手拼命敲窗,前后左右,呼喊声无孔不入,“回答几个问题好吗?” 冼骏不是没见过媒体群访,然而这个场面着实疯狂,他可以预见自己一旦下车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管如何解释都会被万人唾骂,这种时候上策应该是由集团发言人出面召开记者招待会。 但,他不愿龟缩。 他做了个深呼吸,打开车门锁。 记者默契地退后两步,让他得以推门下车,随后又迅速涌上,长镜头不要命地往他脸上戳。 他顿时便欲发作,就在抬手挡开一只镜头的时候,他看到人群后面、门诊楼台阶上站着的陈惜。 她遥遥望着他,目不转睛,又释然又担忧,可是没有谴责。一如那晚他收到的信息,她的目光分明在说:“至少我能确信,你是好人。” 忽然觉得眼前的飞来横祸也没那么令人崩溃了。 正要说话,金冠的几名员工突然挤进人群,一名男子劈头盖脸照冼骏就是一拳。 冼骏常年练习冰球,反应速度是很快的,没等那人拳头落下,他已经本能想要抬手还击,随即意识到不能还手。此时情形就跟上午发生的事件一样,他们这方只要一还手,有理也说不清了。 这一犹豫,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被揍到身后的车门上,有一会没直起腰。 记者惊呼着冲上来,咔咔咔地狂按快门。 先锐的冼公子,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冼骏抹掉嘴角的血,直起身来,做了个推拒的手势,“请冷静一下。” 记者和金冠员工以为是冲他们,但冼骏看到正试图挤进人群的陈惜停住了脚步。她看出冼骏是对她做的手势,踌躇片刻,慢慢退出了人群。 冼骏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自己没事。他不愿让她牵涉进来,伤到她就不好了。 他对金冠员工说:“你们不要冲动,我既然来了,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如果你们采取过激的做法,我就没办法往下谈。” 金冠员工指着他大骂:“你装!你个王八蛋!老李都快60的人了,你叫20多岁的保安把他打进医院?记者同志你们评评理,还是不是个人!” 完全颠倒黑白,然而冼骏知道这时候大动肝火于事无补,冷静地向记者解释前因后果,“今天上午,约有30名金冠员工试图硬闯先锐总部大楼,严重干扰了先锐的正常工作,相关负责人劝告无果,只能请保安以人墙阻挡,并且严令先锐任何人员不得碰触金冠员工。但金冠员工主动冲撞保安,保安一让再让,始终避免发生正面接触,是李树林自己不慎跌倒在地,引发心脏病。” “现场监控警方已提取备案,在场人员也已做过笔录,警方有确定结论,”他环视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陈惜身上,“我也可以以先锐的声誉和我的人格担保,先锐没有过错。” 一名记者问:“既然先锐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赔偿医疗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先锐预先垫付医疗费用,一是考虑到情况紧急,二是李树林是先锐的员工,对每一位需要帮助的员工,无论他现在是或者曾经是先锐的一份子,先锐都会竭尽全力。我亲自出面,就代表先锐的态度,这件事先锐一定会管到底。” 陈惜平静地望着他,平静里带着些审视。 另一名记者追问:“您是否认为先锐没有任何过错?对于金冠遣散事件,从始至终没有一点点过错?” 冼骏用十分具有信服力的目光看着他,“我再重申一次,先锐的补偿方案完完全全符合劳动法,在整个谈判过程中,也完全遵循平等原则,不存在压榨强迫的情况。” 那名记者犀利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在问法律和程序,我是问您自己的看法。您认为先锐没有过错吗?您是否这样认为?” 冼骏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对不起,我现在需要马上去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请大家让一让好吗?” 记者怎么可能放开到嘴的肥肉,堵住他的去路,一个个尖刻的问题抛出来,能将人掀几个跟头。 “您认为开除孕妇合法吗?” “听说谈判期间,您置员工不顾,赴外地旅游,打算采用拖字诀,是真的吗?” …… 陈惜今日才稍微领教,“人言”的可畏之处就在于,它不分黑白,狂轰滥炸,而你无可躲避,无可反击,只有一具肉身,独自承难而已。 可冼骏原本是不必遭受这些的,他只要不露面就太平无事不是吗。 即便冼骏早有心理准备,面对记者如狼似虎的攻击也招架不住。有那么一刻,他特别想不管不顾地把手里不知停歇地亮着的手机砸向他们,哪怕只图一时之快也好。但他已不是十几岁的冲动少年了。 他知道在听得见和听不见的地方,也许有无数人在骂他,可他依旧得挺直腰板,保持平静甚至缄默。 他不只是冼骏,此刻站在这里,代表的是整个先锐。 在闻讯赶来的几名先锐高层的帮助下,冼骏艰难地摆脱记者的围堵,匆匆走进医院,记者们一路追到手术室门口。 李树林的老伴正在焦急地等候,听到有人喊“冼总”,头发花白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抓住冼骏的手臂,老泪纵横,“你为啥啊……为啥啊……为啥啊……” 做了一辈子活在人后和人下的家庭妇女,老人不会骂人,不会吵架,甚至几乎没有在人前大声说过话。她知道什么是忍受,什么是低头,但她不会表达,无从表达,这个社会从没有给过她表达心声的窗口。 即便在这种时刻,她几乎要被巨大的悲愤、绝望、恐惧、无助、命运的不公所压垮,她也依然只会问一句“为啥”,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而面对这句简单至极的话,冼骏却失去了刚刚的伶牙俐齿。他可以解释,可是他知道,老人不是在求一个答案。 她一边哭诉,一边不住地捶打他,枯瘦的手指使不出力气,握不成拳的拳头捶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力度,可冼骏觉得沉重、疼痛,比刚才脸上挨的那拳更重、更疼。 她力气那样小,脚下也站不稳,不断向下坠,连紧紧抓住冼骏的手臂都不能够,可她拼命地抓,拼命地抓,仿佛这只本该属于仇人的手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命运之索,但她仍然握不住,无力的手从手臂滑到手腕,再滑到手指,终于要撒手了。 但冼骏没有趁机放手,反而右手牢牢握紧了她,同时伸出左手,用力托起老人行将落地的身躯。但老人蜷缩着身子,下坠的趋势让他很难借得上力,几乎要被她带得一同跌倒。 先锐的其他高层目瞪口呆,有人小声提醒:“冼总,您别……” 没人敢于上前帮手,只有闪光灯在狂闪,预备大做文章。 就在这时,一双纤细的手臂伸来,稳稳托住老人。 冼骏抬眼看她,神色一缓,然后同她一起搀起老人。 陈惜是跟着人群过来的,但被敬业的记者团排挤出去,只能跟在最后,到得稍微晚了点,正好看到这一幕。 身高腿长的冼骏为了托起矮小的老人,弯着膝盖、弓着腰,近乎卑躬屈膝的姿势,是谦卑,亦是俯首。 冼骏扶老人坐到椅上,问旁观的某高层,“李树林子女没有联系上么?” 高层耳语,“没有子女,失独家庭。” 冼骏怔了下,随后抽出一张名片,半蹲下.身子交给她,“我叫冼骏,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你的事,你丈夫的事,家里的事,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老人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陈惜接过名片帮老人装进衣兜,柔声说:“阿姨,他是单位领导,他说到就会做到,有难处、要用钱就给他打电话。” 老人浑浊的眼珠似乎有了些许亮光,她捂着衣兜,像捂着自己和老伴的余生。 记者们见老人平静稍许,便又开始敬业了,几个人围住冼骏和先锐高层,几个人把录音笔和相机伸到老人面前,“请问您打算提起诉讼吗?”“收名片是打算私下和解吗?” 老人畏缩地看着眼前怪模怪样的设备和怪模怪样的人。 陈惜起身,挡在老人身前。 记者问:“你是李树林的女儿吗?” “我是其他病人的家属,所以非常了解家属的心情。”陈惜平静地诘问:“敬业无可厚非,但诸位是否应当对病人家属的伤痛与隐私做到最起码的尊重?” 冼骏看着她在数道惊异目光下淡然落座,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她话中的隐隐怒气像是为他。 记者们尚未集体反驳,一个记者和同事咬了几句耳朵,率先向冼骏发难,“金冠曾有先例违法开除患病员工,请问您作何解释?” 有这种事?冼骏并不直接管理金冠具体的人事工作,他看向几位高层,他们同样摇头表示不清楚。 另一名记者接了个电话,问:“哪个病房?”随后对同行说:“巧了,正住院呢,去问当事人吧。”一群人浩浩荡荡就冲去住院部了。 冼骏觉得不妙,正要让某高层跟去看看情况,就见陈惜忧心忡忡地看过来。 “怎么了?” 陈惜倏地站起,“我知道他们去找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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