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的水很冷,汹涌的水浪吞噬月神的身体,将她拽进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拉紧焱妃的手,一点点往下坠。 海水争先恐后灌进进她的肺部,不断吞没她的意识,淹没她苍白的手,淹没她的头……她很冷。唯一能汲取到的暖意,来自她紧拽着的那只手。 恍惚间,月神生出世事未变,故人从未走远的错觉。她记起十多年前被长姐保护在身后的感觉,那种会让人上瘾眷念的温暖,月神不怀念,她只是有一点点怅然,属于阿月的过去不再属于她。 月神缓缓闭上双眼,最后拽紧焱妃的手,身坠桑海,魂归天地…… ——月神。月满则亏。 阴阳家的右护法永远只存在江湖人的传言中,据说她神秘莫测行踪难追,武功高深却不出没于江湖,很少有人看见她出手的样子。 阴阳家都是一群奇怪诡异的家伙,擅长占星卜命,推演未来大势,修炼的术法诡变,女性在尤其以右护法月神为最,与左护法同为大秦护国法师。 纵观月神的一生,要掰成两段来看,以十四岁为转折点,十四岁以前她是不懂人世忧愁的阿月,十四岁以后她是淡情寡欲的月神。 阴阳家培养弟子倾向物竞天择,选择根骨天赋不错的弟子,让他们相互厮杀,剑走偏锋,不断打破极限,留下脱颖而出的胜者。你或许觉得这样残忍没人性,可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多数是孤儿和乞丐,最宝贵的财富是他们自己的性命,用现在不堪一击的性命换取强大的未来,本就是一场剑走偏锋的豪赌,月神就是其中一人。 她没有父母,脑子最早的记忆是阴阳五行、星律咒法,然后是与同门不停争斗的姐姐。焱妃告诉她,她们不是生来就在阴阳家,而是父母双双早亡,走投无路下拜入阴阳家的。 师父每天教她练功发,学阴阳术,寻找星宿变化的规律,她以一个人的模样降临在世上,却没有人教她是非对错,生活一尘不变的只有功法星律,师父只是教她成为强者的师父,同门是相互厮杀的同门,她以为阴阳家是她的家,结果不是家。 她只有一个长姐,一个每天深陷于厮杀与争斗,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拥有极其罕见天赋的姐姐。 “当你执起手中的剑,剑锋就应该朝向对手,战无不胜。阿月,拿起你手中剑,战胜你姐姐,你可以比她更强!” 她的师父是个性格要强的男人,年少时拜东皇掌门为师,天赋比他师弟稍差一筹,一辈子被他的师弟——现任东皇掌门压得死死的,所以他寄予她厚望,希望她代替他打败现任东皇掌门的徒弟,也就是她的姐姐,焱妃。 她那时九岁,正处于懵懂无知的年纪。 看到这里,你可能觉得她多半不会听师父的话,拿剑对付她姐姐,然而事实上,她当真听从师父的话,提起剑对准自己的亲姐。 焱妃见到她刚开始很诧异,转而看见她手中的剑,细微的情绪变化僵住。“你要对付我吗?” 是的,师父要我打败你。 剑尖抵着焱妃的脖子,她稍微用力,锋利的铁尖划出鲜血。 焱妃没有动,也没有回手,布满血痕的脸右边一块血淋淋的伤疤,左边一大块淤青,衣裳又脏又破,被师兄打得比咸阳街头的乞丐还像乞丐,狼狈到极点。 “我不会跟你动手的。”焱妃小脸涨红,一股郁气涌上喉咙,咳嗽出血,险些撞上阿月的剑尖。 阿月眼疾手快的拉开剑尖,始终没下得去手。 焱妃在后山遇到几个刻薄的师兄师姐,被群起而攻,再高的天赋耐不住年纪小,修为尚浅,结果被打得跟犊子一样。 阿月每天被师父关在占星阁修炼阴阳术和占星律,很少出去与同门争斗,师父每天灌输给她打败焱妃的观念,她以为焱妃很厉害,没想到提剑出来遇见的是这么狼狈的焱妃。 “你每回都被打成这样?我师父要我打败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是阴阳家最厉害的弟子了。”玄铁剑扔到一旁,她盯着焱妃看,肖似的面孔令她狠不下心独自离去。 “那怎么可能,天赋再高需要时间沉淀,我不会的还有很多,遇到好多师兄师姐,打不过只有跑的份。” 阿月背起浑身是伤的焱妃回去。 焱妃疲惫的趴在她背上,因为和师兄打架伤及五脏六腑,整个人病恹恹的,说话有气无力:“阿月,你最近好吗?我修炼遇到瓶颈,接下来好几个月无法见你了。” “哦,”背着焱妃,她一步一个脚印,过了很久问道:“我拿剑对着你,你生我气吗?” “啊……看来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我不生气,原谅你好了,谁叫你是我妹妹。”焱妃双臂环住她的脖子,双眼弯弯。 温柔的气息笼罩阿月,没有冰冷,没有防备。 亲人,原来是这样的。 她一瞬间喜欢上这种安逸的感觉。 焱妃。 姐姐。 嗯,叫起来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听。 她暗自想道。 师父毫无预兆的走了。 他走得很突然,突然到阿月面对他躺在床榻上的尸体时,心中充满惊愕惶恐。 犹记得半个时辰前,他温柔的抚摸她的脸,目光柔和,遗憾没能见到她打败焱妃。 师父带着执念死去,一生郁郁不欢喜。 阿月当时不太明白,师父身为阴阳家东君,拥有了普通人终其一生也可能得不到的权力地位,还有什么不甘心? 后来经历得多了,她开始有那么一点点理解他。 他不是贪得无厌觊觎掌门之位,只是想向恩师证明自己罢了。 师父是被姐姐气死的。 她成为阴阳家右护法的那天晚上,焱妃非要为她庆祝,误喝了祭祀大人的祭酒,稀里糊涂说醉话,被她听到了。 焱妃只是对身体每况愈下的东君说出了一句藏在心中没说过的话:“师叔,我敬您是长辈,有一句心里话没告诉您,如今你病成这般模样,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您,憋在我心里的话实在不吐不快。您已经老了,说难听点半只脚踏在棺材里,虚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阿月赢我又怎么样?您还是不如东皇阁下,掌门永远不是您,赢不了东皇阁下就将期望寄托弟子身上,渴望从弟子身上找回骄傲,把她当做没有感情的剑来对待,您还真当得起懦夫这二字啊。” 东君浑身颤抖的呕了一口血,而后抬眸看着个子矮小的焱妃浅笑,笑容苍白病恹,透着无边无际的苍凉。 “你还小,不明白。”他鬓发杂霜,不惑之年生出白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靠着软榻虚弱喘息:“让她成为一把无情的剑,是我能为她做出的最好的选择,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你和阿月啊……你们俩姐妹,共生不共存啊……” 她们俩相生相克,命数如此,让阿月变强是他能给予徒儿最好的保护。 他死了。 死前最近一句话如一道魔咒,紧紧缠着焱妃不放。 “阿月,我会保护好你的……”祭酒后劲太大,焱妃晕晕乎乎的抓住她的手,很小声很小声的说。 你连自己都顾及不了,还想保护别人? 阿月不以为然。 一只手腕被焱妃的抓得生疼,她垂眸看着倒在自己的焱妃,世间不会有人比长姐对她更好了,她犹豫了几下,还是扶起焱妃。 仄逼小巷曲折回转,归路看起来那么长那么长。 妙龄少女脾气傲脸皮薄,趁焱妃醉得糊涂的时候,生涩的叫了一声姐姐,却又像一个偷东西害怕被抓现行的小孩子,触电般偏开头,耳尖微烫,抿紧嘴再也不肯发出声音。 今晚夜色凄清,没有她不喜欢的冷月高悬,也没有她反感的繁星璀璨,青墙上的水色如水流淌,巷角依稀开着黄色野菊花,微风温柔得刚刚好。 她最美的韶华,无忧无愁的快乐全部停留在那一年。 此后十多年,月神偶尔做梦,梦到那晚的情景,怀揣喜悦的她与小小的姐姐相伴走过仄逼小巷,仿佛时光不老,岁月静好,她如释重负,睡梦中嘴角微翘,面带微笑。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