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下了一场大雪,鹅毛大雪覆盖整个燕国都城,天地银装素裹,水汽冻成冰凌,地面积雪足足一尺厚,天气冷得人不敢出门。 燕王宫入夜之后仍然灯火通明,宫人与王贵围着篝火,欢歌笑语。开怀快乐的笑声穿过九转回廊,传到焱妃耳中。 焱妃趴在窗边看外面的夜空,丝毫没有受到欢笑声感染。 门口响起脚步声,焱妃没回头,问:“我还有多长时间可活?” “绯烟姑娘,丹已经请来镜湖医仙医治你的病,请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病。”燕丹摒退门外侍守的宫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太医给她熬制的续命药。 他将药碗递给焱妃,焱妃捧着温热的碗身,看着他的目光中全然没有一个女子看到心上人的柔情,反而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太子殿下,你不用为我费尽心思,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清楚。” 乌断刺进她的肋骨,剑身上的毒素立刻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幸而月神当即喂她吃了云中君特制的解/毒/药,待在黑牢的半个月,她伤势加重,坏了根基。 燕丹沉声道:“我在咸阳城遇到暗杀,承蒙你出手相救,也是你在我窘困之时接济我,大恩无以为报,绯烟姑娘你的病我一定会找名医治好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救你接济你,是受了阴阳家掌门的指使,心怀不轨。”焱妃一口喝掉苦涩的中药,眉头都不动一下。曾经的身份是阴阳家地位仅次于掌门的东君大人,即便背叛了阴阳家,提到阴阳家内部机密时,她依旧选择隐而不提,没清楚的告诉燕丹她接近他是为了什么。 燕丹理解她,没有依依不饶的追问她的居心,听焱妃话里带着讽刺的讥笑,燕丹说:“绯烟姑娘并没有夺我性命,反而助我离开秦国,这对于我来说,是莫大的恩情。你利用了我,但是我不能否认的是,你没伤害我,反而处处对我有恩,我不能因为你最开始居心不良,而忽略你对我的恩情,将你当做敌人对待。” 焱妃觉得他无趣,把她想得太好,她没有伤害他,只是没来得及伤害,便沦落成丧家之犬罢了。焱妃转头望向窗外篝火火光与天光交织的绚烂世界,洋洋洒洒的雪点从天空中飘下来,有雪花飘到她手背上,晕开凉意。 “咸阳这个时候,应该也下雪了吧。”她突然开口问道。 燕丹见她看得出神,没出声打扰她。 她想起什么趣事,展颜微笑,细长的黛眉轻动,温柔了眉眼,整个人沐浴在下昏黄色的烛光中,妙曼婀娜的身影比墙角傲然绽放的红梅美得更惊艳。 “小的时候,咸阳一下起大雪,阿月就跑来找我,拉我与她出去,说屋里待着热应该出去透透气,其实她就是喜欢看雪,想出去玩一会儿,可她脸皮薄自尊心强,说不出口。”焱妃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了,“我伤了她,她一定恨透我了。” “你们是亲姊妹,就算她不懂你的苦心,也不会恨你的。” “她会的。我太了解她了,我妹妹她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我那一剑不仅刺伤了她,还毁了她的骄傲。”焱妃垂眸,声音中蕴含着复杂而又深沉的情绪,“她对阴阳家没有多少感情,但她摸滚打爬到右护法的位置,为阴阳家效力多年,她引以为傲的人生皆与阴阳家息息相关,我的背叛让她的人生变得荒诞滑稽,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焱妃其实很爱阴阳家的,那个地方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的师父是阴阳家的东皇掌门,她亦十分敬爱他。 她从小就被告知七国王室各自流传着苍龙七宿的秘密,只要得到苍龙七宿就能得到掌握天下苍生,扭转天之大势的力量。为了阴阳家能一直传承下去,历任阴阳家掌门寻找苍龙七宿的蛛丝马迹,她愿意帮师父完成夙愿,为阴阳家付出一切,但不包括她唯一的亲人。 “我自幼陷身弟子之争中,一年到头见不着她几次,全凭阿月她一个人摸索长大,她的师父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强者,却忘了教她人该有的感情,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性子凉薄的人,好几次听从她师父的话拿剑抵着我的命脉。” 燕丹见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安慰她道:“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当时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连自己都顾及不了。” “太子殿下,我的确这样安慰自己过,我那时想,我可以用余生去教她感情是什么样的,弥补我的过错。”焱妃手撑着额头,掌心阴影遮住大半张白皙的脸,她说:“可去年我执行任务险些丧命,九死一生回到阴阳家时,我发现她听了我师父的话,修炼断情绝欲的功法。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被人擅自主张决定了未来,我什么也补偿不了她。” 阴阳家的断情心法剑走偏锋,练到最后无一例外的走火入魔,心脉尽断而死。 你叫她冷眼旁观,袖手不管? 做不到。 她就那么一个妹妹。 想到这里,焱妃死寂的心忽然摄入了一股炙热的力量,她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血管里的血液加速流动,她前所未有的清醒,从每一根细微的发丝开始,到每一寸肌肤全部焕发新生! “太子殿下,你有没有心上人?”焱妃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燕丹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你这是……” “我嫁给你可要?我能为你所用,成为你手中掌握的一股力量,帮你做你不能做的任何事情。” 燕丹惊愕,“姑娘你何出此言?你并不倾心于我,何必勉强自己,婚姻乃人生大事,岂能当成儿戏。” 如果她喜欢他,无论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还是内心,他都会娶她的。焱妃随他回燕国,很多人都以为是因为她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尽管他知道一切都只是她的借口,她对他其实没有感情,可她一个姑娘家的声誉已经没了。他愿意娶她,但必须建立在她喜欢他的基础上,他不能因为一个姑娘的意气用事,毁了她的一生。 “绯烟姑娘,你其实没有想过背叛阴阳家,你的心至始至终属于阴阳家,何故欺骗你的妹妹,又欺骗了你自己,你妹妹等着你回去,我见你离开时,她真的伤心了。”回想起月神那时的模样,倒不像修炼了绝情术法的人。 焱妃回不去了,从她踏上船板,来到燕国的土地,她身上已经烙下叛徒的烙印。 “那就让她痛着吧!她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只要她对我有恨,对我的背叛耿耿于怀,终其一生难以释怀,练不成绝情术法,我不怕她再多恨我一点。”焱妃呵呵笑了两声,燕丹竟然一时分辨不清她是对妹妹好,还是过于冷漠绝情。 “我是阴阳家的叛徒,阴阳家的人会一直追杀我,太子殿下,你既然有侠义之心,愿对我伸出援助之手,那你娶我好不好?我不再是阴阳家的东君焱妃,只是一个叫绯烟的平凡女子。我可以把心给你,你不正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吗,我想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着。” 死人会很快被人遗忘,只有活人才会被人铭记在心。 她要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绝对不会向东皇太一低头服输! 燕丹心头震撼,却无法理解她的行为,“绯烟姑娘,拿自己的一生做赌注值得吗?” “值得!”焱妃专注道:“那个人是我妹妹,让她恨我,是我能给她最大的保护。” 说完这句话,她心中升起浓烈的熟悉感,老东君去世前对她说的话不正也是如此吗。 ——你还小,不明白。让她成为一把无情的剑,是我能为她做出的最好的选择,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你和阿月啊……你们俩姐妹,共生不共存啊…… 她明白了,却已为时已晚。 燕丹请来镜湖医仙医治她的病,常年服用药物,她的身体竟然缓慢的康复,从地狱门口转了一圈回去。 岁月逐渐磨平她的棱角,她成为了一个妻子,如她承诺过的那般,她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不仅是燕国的太子,还是墨家巨子的徒儿,但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墨家的媳妇。 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她成了一个母亲。 襁褓中的女婴甜美酣睡,眉眼长得肖似月神。 很多年不曾想起妹妹,焱妃呆怔片刻,抱着孩子转头对燕丹说:“孩子还没有封号,不如我们现在给她取了封号。” 燕丹看出她的意思,道:“那你给她取吧。” 她曾经说过和妹妹玩笑时,说过以后有孩子会让她取名,不过现在显然没有机会了。焱妃轻轻摇晃着女婴,说道:“月,高月,就叫高月公主。” 秦国灭赵国以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燕国,燕国兵弱,敌不过秦国,燕丹不想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没了家,更不想燕国的百姓流离失所。他无法,只能联合墨家高手刺杀嬴政,以解燕国窘境。墨家巨子六指黑侠不同意墨家卷入反秦阵营,断然拒绝了徒儿的请求!燕丹日夜碾转发侧,焱妃看在心里,瞒着他偷偷离开王宫,去墨家杀了他师父,六指黑侠。 入夜,燕丹站在床边忧心忡忡。 高月睡着了,焱妃轻轻将她放床中,捻好背角,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外面的天空。“你终于做了墨家的巨子,从今天开始你尽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燕丹反问:“你是在为我高兴吗?” “君喜我喜,君忧我忧,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你都知道的,从离开秦国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燕丹大感讽刺荒诞。 君喜我喜,君忧我忧。离开秦国前,他们的这句情意绵绵的承诺,是焱妃说给月神听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情。 “我看到他死时的样子,他怀里抱着墨家的劲弩,到死都在防范着某人,而这个某人显然不应该是我。绯烟,你能告诉我他直到临死之前都在防范的那个人是谁吗?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要扮演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燕丹话锋一转,“杀死黑侠的是六魂恐咒,我知道你会六魂恐咒。” “我只是想帮你实现自己的心愿,只有当上巨子你才能完成你的心愿,我是为了帮到你。” 燕丹怒火腾起,甩开焱妃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摔在地上的她,失望道:“不必了,东君大人,我早知阴阳家的东君大人为了探寻苍龙七宿的秘密煞费苦心,但是我也曾经真的从心底里相信你会为了我,为了月儿放下一切,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绯烟绯烟,其实你从来没有想要放弃东君焱妃的身份,从今天起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焱妃看着他离开宫殿,一去不返,说不伤心那是骗人的,就算她最开始不爱他,她也花了好多年去爱这个男人。她不后悔杀了六指黑侠,他既然需要帮助,她就会帮他的。她对他说过的——我能为你所用,成为你手中掌握的一股力量,帮你做你不能做的任何事情。 六指黑侠是燕丹的师父,妻子杀了他老人家,等同他大逆不道行凶弑师,燕丹夜中碾转反侧,始终不得安宁。然而,燕国形势逼人,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加紧策划刺杀嬴政的行动。 同年冬季,燕丹在易水送别刺客荆轲,慷慨激昂又悲壮凄凉的击筑声响彻寒风中。 焱妃收到一封来自秦国的信,信角左下角印有阴阳家的徽引,她心猛地一突,连忙打开信帛,信上寥寥几句话,却令她通身发寒。 ——我已预知荆轲刺秦,将这事告诉陛下身边的剑客,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落脚是一枚墨色弯月。 月神写的信,信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嬴政。 没过几天,宫人传来荆轲刺秦失败,燕国彻底激怒嬴政,燕王喜认为这一切的过错都是燕丹造成的,要将燕丹,燕丹的妻子,燕丹的女儿抓起来,交给嬴政处置,抚平嬴政的怒火。 燕丹彻底失败了,他的敌人想要他的命,就连他的父王也想要他的命。 焱妃知道,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月神。 月神讨厌燕丹,讨厌背叛了阴阳家的她,月神的报复来了。 焱妃抱紧襁褓中的女婴,犹然笑出泪花。 阿月,即使你将我逼近绝路,你也不得不承认,我赢了。 你痛恨我的背叛,难以心如止水,所以你将一辈子止于右护法,练不成断情绝欲的心法。 …… 桑海的水淹没焱妃,一直被月神拽着的那只手忽然失去束缚,缓缓往下坠的身体开始上浮。 黑暗中,一缕光线撕开混沌,阳光摄入眼帘。 焱妃难受的吐海水,耳边嗡嗡作响,有海水拍岸声,有女孩的哭声,还是男孩的惊呼声。 手遮住眼前刺眼的光芒,焱妃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好一会儿才睁得开眼睛。 “母妃母妃,你醒了!”女孩扑倒她怀中惊喜的哭道,原本的大眼睛哭得红肿难看,跟个核桃一样。 焱妃看清女孩的模样,“月儿?”她皱眉,偏头看周围,礁石嶙峋的海岸乱草丛生,海滩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两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站在高月的旁边,担忧的看着她。 其中一个少年是荆天明,墨家现任巨子,她认识,另外两个就不知道了。 “你终于醒了,我们捞你捞了好久,还差点以为捞不到你了,你醒了就好,你再不醒,月儿都要哭死了。”天明摸摸脑袋憨笑,心想月儿母妃眼神好吓人。 焱妃安抚的拍拍高月的背,却见周围没有月神的影子,立即问:“月神呢?” 天明不知道该怎么说,手拐碰项少羽,项少羽看了一眼石兰,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没有捞到她,她可能……”沉入桑海深处,死了吧。 焱妃冷得像冰雕,心比冰块还要冷一百倍不止,她怔然坐在地上,抱着高月没有反应,脸迅速失去血色。 月神……死了? 怎么会呢,落下桑海之时,月神对她微微一笑,不该是胸有成竹,准备了后手的意思吗? 她不相信月神死了。 焱妃揉揉疼得厉害的额头,高月见势,从母妃身上起来,伸手扶焱妃。 天明嘀咕道:“少羽石兰他们之前被阴阳家的一个怪小孩打进蜃楼中的一个不知名的黑暗空间,最后看见一个蒙眼的女人指引他们走出蜃楼的,她也不算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女人吧。” 焱妃气血翻涌,听完脚步踉跄,吓得高月脸色,担忧道:“母妃,你有没有事?” 焱妃摇头说没事,转头盯着天明问:“你刚才说什么。” 天明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又想这个人是月儿的母亲,他不能表现得太弱不是吗,挺起胸脯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当事人少羽石兰也肯定这件事。 焱妃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心脏有一半似乎被活生生分离,疼得撕心裂肺! 月神,你的后手莫不是这些孩子? 你最后放开我的手,是将活的机会给了我? 你不会恨我吗?你应该恨不得我去死啊! 焱妃心绞痛,腥气锁喉,她猛的吐血,随后眼前一黑,什么知觉都没了。 “母妃!” 孩子们的惊呼声越来越小,焱妃有生以来,第一次悲伤得想大声哭泣。 阿月啊…… ——你就那么喜欢燕丹吗? ——如果你真想和他厮守终生,我会帮你的。 ——我要看不见了,你别走,我快要瞎了。 心里有个小小的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阿姐,今年的雪好大啊,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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