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繁山的夏天是由一场旷日持久的冷雨收尾的,一周就把积攒了一夏的温暖散得一干二净,早晚出门得披上件长衫才能行了。 不过我又要回到平城接着过旷日持久的夏。 到达那日,平城也在下雨。我在车里看窗上不断流下的水滴以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下车感受到了潮闷湿热才知道我不在家了。 挣扎到出站口我已经是满身泥点子,正烦躁着便一眼瞥到木梓,他周身似有灵光,一片清明,而我走近他就像是走近了灵光,走近了清明,走进了竹林里的小情趣。 行李是我爸妈装的,他拎得不算轻松,但泥污满布的箱子蹭到他的裤子就如君子之交,见面馈赠山水笔墨。 雨下湿了我的面颊。 * 我点开付之的头像问她,“你在哪里?” 付之回得很快:“在家,到了?” 于是我转脸问身边的木梓,“我直接去付之家,一起?” 木梓摇头。 “你不舒服吗?”我端详他,和平时并无差别,我却莫名觉得他很疲累。 果然,他又摇头。 路况很好,居然没等我们沉默两个回合,车就已经停在了付之家楼下。木梓下车替我从后备箱搬出了行李后又坐回了车里,却没让车立即开出去,我一回头他就会宠溺地朝我挥手,直到我拐了个弯后等了一会儿回去才没再看到他。 雨很小了,但还没完全停下,周围很静,我又在那个拐弯处站了许久,有些茫然,心里有种不明所以的躁动,落上细雨,稍能舒缓。 直到我揉眉心时才发现搭在前额的发已经滴落水珠,我深呼一口气要朝付之家走去,没想到一转身却见到了站在伞下吃甜筒的达结。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十分惊讶,也有些心慌。 “等你啊。”她吞了最后一口脆皮,含混不清地回答我,“干嘛呢?在那儿站那么半天?” “我……你看到我了怎么不叫我?” “腾不出嘴啊。”她十分理直气壮,“嚯,叔叔阿姨是把整个土产店给你塞这箱子里了么?” “关键他俩没你这样能自己走的箱子。”我朝她笑笑,从她手里接回箱子来,“你怎么过来了?” “付之邀请我来着。” “付之邀请你?” “当然了!”我没能掩饰住语气中的惊讶,达结听了十分不高兴,“我刚好有空就给她个面子。” 我满心狐疑地上楼,到付之家时她正在洗菜,窗边的桌上咕嘟着一口小火锅,里面上下翻腾着一条小鱼。 达结听见声音很惊喜,冲过去看清了清澈的汤色又拧了拧眉头。 “洗洗手准备吃,”付之端着个茂盛的托盘走过来,一眼就见我潮乎乎的头发,“你没伞么?木梓不送你到楼下吗?” “我擦这满眼的绿!吃什么?!吃草?!”付之的脸色不好看,但达结一双白眼翻上去,显然没看出来,几乎是兴奋不已地往枪口上撞。 这倒也不全怪她没眼色,付之的脸色从来都不好看,至于不好看的程度,除了我和木梓外还真没什么人能识别出来。 “你是色盲还是瞎?西红柿绿还是蘑菇绿?”付之漫不经心的话语间已经拿毛巾来裹了我的脑袋。 “通感你知道吗?通感!素的东西都是绿的!”达结多年来都十分看不上付之没文化,她拽我的手臂,“斐然你浸淫她这么多年怎么她还是个文盲!” 付之对有没有文化并不在意:“爱吃不吃,省了。” 达结看了看门,又看了看锅,雨天折腾过来肚里多少空虚,那条鱼满脸都写着“求欣赏”,算了算了,再怎么也不能辜负它的生命!可毕竟胸中一口气尚难平复,恨恨地咬咬牙,唇缝里还是悠悠挤出个“兔子”! “猪。”付之眼皮都不抬地回应。 * 付之的家是间租来的小房子。 迫于“预算内便利清净”的苛刻条件,她只能租这间房龄比她年龄还大的面积极小的房。 不过好在也是由于面积太小,整间就只租给她一人,外加房东本身是个讲究人,房子保养的竟还不错。 付之接手以后做的一番清理更是像魔法一样,使人走进她家居然会觉得空旷,空旷得涮个小火锅都能有回音。 说实话,这顿美名其曰“火锅”清水煮草对我来说也实在是寡淡了些,但我知道,付之是惯着我才加了红薯和年糕这种涮料的。 付之很美,美得精致而高级,人人称羡,谁也看不出她生来是个连勉强栖身的危房都是碰巧赶上一个表叔公无儿无女,近亲皆早亡才得来的小破孩儿。 我也十分仰慕她的美丽,但一想到代价,仰慕便都成了心疼。 比如吃——付之的进食与热量有关,与纤维有关,与优质蛋白有关,也与价格有关,却唯独与食欲无关。什么时候该吃,该吃什么,该吃多少,都是日久天长后烂熟于心的公式数据。 当然还有别的,比如三九天和三伏天都不停歇的高强度锻炼,比如即便擅长做减法的付之算计到了极致对我来说仍是复杂得望洋兴叹的护理流程,比如收敛不屑的冷眼,改掉与优雅而专业的女人不般配的小动作…… 而这些仅是她的努力中最不值一提的一环,是比那些多得多的付出才使她名校双学位唾手可得,高含金量的证书加持,业界大牛公司实习在身,领导赏识,前途无量…… 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优秀得与她的出身格格不入,让我根本想不起她还有个在大城市里卖力气的爸爸和窝在老危房里的妈妈。 贫穷无知的烙印淡得太快,就连我这样的前排观众也已经很难寻得踪迹。 * 嘴里的半块年糕越嚼越劲道,使我忽然一股疲倦,筷子头的另半块年糕就此放回碗里,没力气再吃了。 我忍不住搁下筷子抓起付之的手紧紧握着。 我的姐姐,她如此辛苦,独走在颠簸的路上不说,还要顾着我,就连唯一能支持她的木梓,也无声地分给我一半。 “怎么了?”付之另一只手赶紧放下了正编辑了一半的邮件再覆上我的手,“不舒服?” “没……我就是……”我喉头有点胀,但自觉没缘由掉眼泪,只能忍下,“我就是……很想你。” 付之还没回应,耳边已经有达结不要命的咳嗽声,“咳!咳咳!哎呦喂!你们这干什么呢?”她挤眉弄眼地道,“吃饭呢……注意点,我还在这儿呢!” 我不太能确定她那个面部表情究竟是想模仿谁,还是被嘴里的菜烫的,但她的怪相没两秒就凉了——付之那句“那你还不走。”听着实在冷得厉害。 * 我躺在付之身边听窗外传来车辆溅起雨水的声音,和她的皮肤与衣料床单摩擦的声音。 她把手机上的闹钟调成震动,放在枕下。我瞥见闹钟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这么早?”我问。 “还有个PPT没做完。”付之答。 其实我看得清楚,她根本就没有调时间。 我知道现实的逆袭之路难走,说白了无非是用后几十年的命来升前几十年的命格,但仍忍不住说句废话:“工作哪有能做完的,但命是自己的呀,你那么会算账,你说早死多少年换那点钱合适。” “早死晚死的哪能被我算清楚,往后看三天我还嫌看不到头呢。”付之那边几声响动,我感到她的手搭上了我的腰,凭空带来一阵安稳的困意,她低沉的嗓音被裹在困意中,断断续续,“再说……早点死……没什么不可以……” 我挣扎着:“你胡说什么?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轻笑:“我再怎么折腾也会把你给安排好,你别担心。” “安排?”我也迷迷糊糊地笑,“不陪我吗?” 我没听见付之的回答,不知是因为我睡着了,还是付之确实没回答。 那夜梦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屏幕前,屏幕里播的是《大明宫词》,夜市那一段儿。我抓紧了付之的衣袖,我俩一起去找人。 看那样子我俩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谁,我怯懦着不开口,只付之漠然地问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你是他吗?” 没人回话。 后来我俩见了个戴昆仑奴面具的男人,我终于问了一句,“你是他吗?” 而付之没等那人回答,也不说什么,上前一把掀开了他的面具。 木梓像是很高兴被找到,笑得春风满面,目中桃花灿灿,他柔声道,“我都戴了面具了,你们就别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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