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结这种羞着假怒的模样我已经看了好些年,但每每还是忍不住逗她,实在可爱。 我摇下窗,夏季温暖的风吹进车里,带走了浓浓的烧烤味。 开车的人姓贾,他是达结爸爸的助手,跟达叔的时间很长了,从达叔还在体制内的时候他就是小学徒,很受达叔喜欢,后来达叔彻底单干了,他也就一直跟着,现在俨然半个儿子。 说起来十岁的年龄差挺尴尬的,小时候不觉得,反正看谁都是大人,达结就喊了好几年叔叔,但这两年长大了就愈发别扭起来,接着叫叔叔觉着怪,改口叫哥哥也觉得怪,索性喊他老贾算了。 老贾给人的感觉十分沉稳,却不老气横秋,话不多也不显得严肃拘谨。他专心开车,一次也没回过头来,我在镜中看到他脸的上半部分,他的眼睛狭长而微微挑起,瞳孔黑得发亮,看上去年轻而睿智。 车驶进一片花海,老贾点了支烟,夹烟的手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臂则搭着摇下的车窗。镜中的眼睛稍稍眯起,看上去十分享受。 这双眼睛,这阳光夏风,还有夹杂这零食味花香味烟草味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 木梓透过后视镜与我匆匆对视一眼,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读懂我目光中让他小心路况的信息,自己却已经被他看得有些乱了心神。 木梓祖上混了丝地中海的血,木叔叔又是少数民族,所以他那双眼睛长得极为特别,狭长微扬,双眼皮几乎窄到看不出,明明该在翩翩君子的面相里温润如玉,偏偏被嵌进了被高鼻高眉趁得深陷的眼窝中,再被他懒洋洋地遮了部分瞳孔,一切就都不清不楚地迷离起来。 他的一只手正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随意挥了挥,大约是赶了赶眼前的蝇虫。 耳边依然是达结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咀嚼声,这会儿吃的应该是饼干,酥软的那种。 达结的另一边坐着朱西,一双长腿摆得很拘谨,他是个特别追求舒展的人,特别不爱参与自驾郊游的活动。木梓就和他不一样,同样是逆天长腿,木梓则非常迷恋在车里的感觉,虽然也是更喜欢宽敞的大越野,但条件所限时也能爱得动小轿车,上中学时就常去荒郊野地无照驾驶。 我第一次坐木梓的副驾驶位是他刚高考完的暑假,那天路上有点堵,他不经意似地啧一声:“以前没上过路不知道这么难走啊!” 于是我的心在一路左摇右晃中一直吊在嗓子眼,直到停了车,他把一直抓着他的肩的我的手扒拉下来,上下松了松臂膀,叹口气:“我说什么你都信呐,长没长脑子?不拿驾照敢带你么。” 也就是在那一天回去的途中他第一次牵了我的手。我的心比来的时候吊得更悬,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隐隐听见付之的声音:“斐然,我会让你的每根骨头每滴血都痛苦得恨不得回来掐死今天的你自己。” 可我依然没能挣脱木梓宽大温厚的手掌。 “你这什么表情啊,笑也不像个笑。”达结撞了撞我,“别迷瞪了,吃饼干!” 我摇了摇头,刚想说不吃,达结已经把饼干递到了我的正前方:“木梓,这个口味清淡死了你肯定喜欢。” 镜中那双眼睛斜都没斜一下,好像跟他无关。达结的手朝副驾驶伸去,好像也跟他无关。 我顺着小粗臂看去,视线正好被座椅遮了个严严实实。但声音遮不住,“谢谢了。”礼貌而熟悉。 车拐了个大弯,我不由向达结那边歪过身子去,我正前方的人也正以我相同的方向倾斜。 只要再一点点,我就能看到他。 “喂!你还睡啊!”达结一点儿也不手下留情。 我一个激灵,睁眼就看到镜子里那双狭长的眼睛。 我佝偻着站起来,副驾驶位没有人。 “达结你告诉我,那年我们几个去郊游,坐在这儿的人是谁?”我一手捏着她的肩头一手指着副驾位,“你给他饼干吃的,那是谁?” “那……那里……那那……那儿坐的……”达结结结巴巴,我分不出她是在认真回想还是被我吓着了,“坐在那儿的……是……是是木梓啊……”达结圆圆的眼水汪汪地看我,睫毛颤得像只蝴蝶。 * 我知道达结说的是实话。 她不会说谎,而且,她确实叫了他的名字,就连回应也是他本人无误。 可……“开车的是谁?”我不自觉又捏紧了达结刚刚略微放松的肩,视线转向驾驶位,那人有大半我看不到,只能见后视镜里的眉眼。 那双眼完全没有要投向我们的意思,大概是对我和达结说的内容没有兴趣,只眉心处稍微拧出了几处纹路,像是认真地要跟坐骑形神合一。 他是谁啊? “……他……他他他是……斐然……你……他……开车的……是是……” “你是说前年你们几个去草坝玩儿吗?”驾驶位上传来沉沉一个男声,烟火的粗糙恰到好处,十分悦耳。“达结说你最近状态不大好,看来是需要多出来玩玩,也是我开车带你们几个啊,”他的哼笑也不让人觉得轻蔑,反而十分能放松人的心神,“同一个人开同一辆车,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 “老贾!”达结喊他一声。 “达结,”我不自觉把她的手捏得死紧。老贾的话我还没能消化,我记不清那次自驾游是不是在前年,也不记得是不是去草坝,我甚至都不确定我去没去过草坝。“你干什么?” “我……”达结紧张得很,我的手心都湿得打滑。 “小结子,”老贾的声音又从驾驶座传来,我向镜中看,他的眉心已经展开了,双眼又是闲适地稍稍眯起,细小纹路换去鼻根处栖息,睫毛洒下的阴影挡了些神色,却还是漏出摄人心魂的大半,妖气里还有股子正义凛然。“你也别太紧张斐然了,斐然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们老当洪水猛兽似的避着,斐然更不舒服。”说着,他透过镜子看我,“对吗斐然?” 终于,有个人,说我,有毛病。 我竟有些鼻酸。 我和那双眼睛在镜中对视,不知如何回应,他笑一声,又拿出支烟点上。 老贾说,记忆这种东西跟别的东西也没什么不一样,急着找怎么也找不到,不搭理它它自然就出现了。 老贾说,过去的事情没什么要紧,不见了就不见了,为了跟它躲猫猫影响现在不值当。 老贾还说,人可能就是种怕无聊的生物,日子过得顺了,就会给自己制造点困扰,就像熟睡中忽然痉挛,就像没来由的发烧,就是为了测试一下自己的应激装置能不能运转正常。 我们沉默地在花海中穿梭许久。 老贾多活十年,比我们聪明好些。我乏得厉害,但在镜中看他的眼睛,就像能被吸进一个静谧的黑洞,使我得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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