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坐在飞机上,有一种头一次跳进海里游泳的感觉。自由着得意着,只有从水下露出脑袋回望岸上发现空无一人时才心慌得手发抖脚发颤。 又一春到来之前我回到平城,找付之,找自己。 不知不觉间我对繁山浓浓的依赖淡了,我对父母浓浓的依赖也淡了。就如从小常去的那家超市终于转型成功,这回爸妈便没再带我去那里,多年情分就此分道扬镳,十分干脆利索。 并非我薄情,我只是意识到这是种不可抗的自然力量。也许是父母老了,也许是我在外呆得野了,也许是两者皆有,我们之间能进行的对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近已经几乎局限在了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天气冷不冷学习累不累之间,通电话时我已会偶感尴尬,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好不容易有了增进情感的机会,他们却双双早出晚归仿佛这把即将退休的年纪才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暑假就开始了寒假还没结束。我劝他俩好好准备养老别瞎挤占年轻人的机会,他俩一个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一个说要敲好最后一声钟,衬托之下愈加显得我没觉悟。这让我十分不满,故意抢白他俩,“平时我给你俩打电话不都早早就回家了么,啧啧啧,在我面前装骨干没用啊,得去老板面前装才行。”他俩听了既不骂我没大没小,更没有跟我你来我往的幽默,各自一叹气,话就死这儿了。 并非我懒惰,我已经近乎热切地在我无趣的生活里扒拉素材与他们分享,付之两个学位的绩点都超级高已经在学校的神坛上站了两年屹立不倒啦,听说多学一门语言会认识自己多一点所以功课不忙的时候也打算报个业余班啦……我还翻出老旧古董试图让岁月的滤镜来虚化我们之间的沟壑,一旦能抓住他俩不为事业献身的宝贵时间就撒娇装傻煽情……我做了许多尝试,得到的回应却无非嗯嗯啊啊,浅淡得还不如我鼻尖萦绕的妈妈身上雪花膏的味道,和胳膊上残存的爸爸胡茬的触感。不如干脆留在一张张照片后面的世界里,我们都不用费力装一副沉思的姿态来掩饰我们找不到话题的无奈。 多年的留念其实不多,旧影集随便翻两下就到头了,就这里面还隔三差五地开着天窗,活像那段儿时间的我丢了。反正年轻不知老滋味,情到忆时方恨少,当时要么是觉得自己不上相要么是玩得正酣嫌麻烦,反正各有原因,时间就这么溜走了,回忆也就这么溜走了。五旬的人竟有很多事都记不真切,说不清道不明。即便我深知父母爱我入骨也不免鼻酸,是不是爱这种东西只是文人的想象,它不比别的更高尚也不比别的更隽永,不看不提得那么放着自然就忘了,无非像是一阵闷气,没人搭理自己也总是会让它过去。连着血脉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这么刻意一回首,居然还是我与付之牵扯最紧,经年积攒下的鸡零狗碎里大半是她,我的记忆好像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长久没想起来的物件儿只像是被封印了,把手放上去自然就会解封,不仅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会一帧一帧地浮现脑海,甚至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有买有赠。 看到我的旧CD我就会想起她经过步行街时被一家接一家店铺门口的大喇叭里振聋发聩的音乐吵得暴躁不已,拉着我迅速通过仿佛多一秒就要被吵死了似的模样。 付之真得是特别没有文艺细胞的人,音乐这种东西在她这儿分三种,要么是歇斯底里要么就是哼哼唧唧,还有一种是木梓钟情的那类,就我对她微表情的解读应该是嫌能淡出个鸟儿来。反正什么都入不了付之的耳,有情的她嫌有情,无意的她嫌无意。 读书也是,除了专业以外她最多也就是读几行历史。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沉迷狗屁不通满目狼藉的言情习作,无视拙劣笔法就能把木梓带入各种单薄的人设,从而有滋有味地憧憬浪漫。那个时候付之书包里的是破破烂烂的世界名著,我羞耻得像个乞丐,不断拽衣角生怕遮不住满是泥污的屁股。没想到我刚处理掉手里的三俗读物就知她也处理掉了那些想起来就不免牙痛的艰深著作。她说文学这种东西写得再好也是编的,还是打发时间的作用比较大,而她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打发,要论汲取营养,没有什么比现实更好,看那种东西不是她应该做的事。 温故知新,我有了一种迟来的领悟,原来我和付之间的差距不像我曾以为的那样只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晨昏日夜,追一追就追上了,反而是一种亘古不变的遥不可及。 小学时我现炒现卖鹦鹉学舌尚且丢三落四驴唇不对马嘴。而付之已经学会了沉默和保留,学会了找关键以辨别真假。 后来我到了如饥似渴的好奇年龄,把一切没听过的新鲜东西奉为圭臬。而付之已经学会了说“不”,她不相信,她不赞同,她不喜欢,她不想要……我一度觉得这个字眼非常神圣,以至我难以触碰。 终于有一天,我也拥有了浅薄的判断力,可以从纷繁里看出些端倪来,但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就不情不愿地意识到即便我能筛掉明显的错,可在无穷多的对里,我仍然找不到方向。不待我连滚带爬地明白“想”和“不想”,付之却已掌握“应该”和“不应该”,十三四岁的她明白的,此时的我方才开始考虑。 我想了几天,想到我该从象牙塔里出来了。 * 我在家翻古董的时候着重翻了我中学时的一摞练笔,那时老师要求一周一到两篇,但规定不硬,我随心写她随心改,这会儿数了数却是比她要求的多写了很多。可能那是个初初思考人生的阶段,问题俯仰皆是,新鲜的迷茫就像新鲜的水果,自然清新,不像现在,满是矫揉造作。 在那摞笔记本里我发现了当年藏下的一个秘密。其中一本的封皮里有一篇读书笔记,或者说是一篇日记。我读着读着就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考了整天的试,我从一片雪里走回家,爸妈不在,我便开了电视自己吃饭。电视里有两个绝色美女,一青一白风情万种,在漫天水雾里依偎着笑又回眸流泪。那天晚上的泡面冷了一大半,我看完了原著后眼睛涩得忍不住要揉,生生把自己揉成了一只兔子,然后在写了些关于妹妹、姐姐,和“他”的话。 那可能不是一本适合中学生的读物,致使我的摘录黏腻,感受幼稚,行文半遮半露,既藏着掖着又透出股迫不及待,比起没藏起来的那些来可读性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已经女表气初现。 但读完时我好像又成了当年寒冬深夜里一边握着笔一边呵着气,遥望窗外仿佛能看见平城灯火的兔子。 我写到,“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姐姐,姐姐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注 我写到,“姐姐,我好想你。” 还有最后的最后,使我心跳如鼓脸热如炭的四个字,“信我。我在。” 字体清瘦桀骜一如本人,我却想不起她何时看过我这难堪的小秘密。 * 到平城的头几天我没告诉任何人,起先是怕面试面不过丢人,面试过了以后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在繁山试着投了几封简历,心想快过年了大概没什么机会,没想到头戴新手光环,脚下就是狗屎运,好公司大赛事急招人,从筛简历到通知面试再到开始工作不过三天。 腊月二十九下午我终于放了假,拨付之电话的手居然兴奋得有点儿颤。 嘟……就好像我是从那个冬夜来到平城的。 嘟……我要亲口跟她说。 嘟……“姐姐,我好想你。” 嘟……“斐然。” “你在哪?我来找你!”我急问。 “好,我就在田坊路。”田坊路,在繁山,那有付之从小住的那间黑黢黢潮闷闷的破房子。“我刚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在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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