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从不回家的付之和从不离家的我,完美错过。 偌大的城市,在节日里,空旷干净。漂泊客们心急火燎地四散而去,即便我在主城区的马路中间发了几秒钟的呆,也没有车打喇叭。城市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总是这样,该有序的时候拥挤喧闹,该热闹的时候又清冷无声。 整栋宿舍楼里只有我一人,连宿管阿姨都走了,我不禁揣测付之是不是真得不会孤独不怕疼痛,不需要家也不需要保护和陪伴。 小时候的付之毫无现在的风光,个子小不说还手短腿短,活像黄金分割点上下长反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她妈亲生的,不看脸要区分她娘俩就得看背驼没驼着。看脸倒和她妈丝毫不像,满脸的横肉简直比她爸满脸的胎记还敬业,把五官锁得严严实实,除了浓浓一股厌世的神色以外基本什么也看不到,想辨个美丑都没处下眼。大人们都说付家丫头特会长,其实全挑短板长出来的桶和全挑长板长出来的桶看着都一样整齐,不像她爸妈,一个好身材配个狰狞烂脸,一个好面貌配个佝偻五短,怪不协调的。于是遐迩一体的付之裹着一身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款式的旧衫子在附近的垃圾场和回收站间游走了几个季节,塑料凉鞋的踢踢踏踏声一响起来小孩儿们就会默契地换个地方玩儿。 其实我很能理解那些孩子,毕竟付之不仅凶得有爆发力还凶得很持久,时时刻刻都能保持一见火星就炸天的状态,那些年没把自己炸残了简直像有神灵护体一样不可思议。就说初中那事儿吧,其实那事儿我好几年没想起来了,还是在家翻旧书翻到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才找回记忆。 那天下午我大概是被数学题给绕得烦躁了,鼻血不止,只能去冲冷水。我校也是神奇,设施、校风、成绩,无一不剽悍,除了逃课抽烟打架的外,多数同学宁愿每天不喝水也不愿意去校园角落那个不知几十年前建的小破楼。 小破楼并排三间,中间是水房,两边儿分别是男女厕。我在水房冲鼻子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女厕所里不太和谐的声音,本来连水龙头都开到最小想要轻轻地来再轻轻地走,临离开时候却鬼使神差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被几个烟花爆炸头女生摁在地上的身影隐隐约约,只能见她用力在挣扎,劲力不小,但毕竟难以以一敌多。烟花头里领头的叼支烟看其他几个对地上的女生动手动脚,当时入春不久,衣服还穿得厚,几个烟花头你推我搡得扒了半天还僵持不下。我还在暗自纳闷女生干嘛要扒女生的衣服就被叮咚一声脆响惊了一惊,好不容易才控制着没让心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刚一定神却见到了地上一个毛茸茸的小白球,上面戳出来两个毛茸茸的小白柱子,那是…… 压抑的闷哼,浓烈的臭气,我嗓子疼得厉害,好像烟头滋啦滋啦是烙在了我喉间。 后来的记忆就和事情本身一样混乱,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在骂,谁把谁的头嗑在墙上,谁把谁的脸踩在脚下……要说我此生就参与过这么一次打架斗殴,但自己究竟打没打居然是一点儿印象也没了,深深刻在脑海的反而是付之凌乱的衣服没遮住的腰腹,盈盈不堪一握的一截儿因为她用力过猛而显出坚硬的肌肉纹理,那时她婴儿肥已褪得七七八八,一张小脸根本挤不下那么重的戾气,眼睛红得像是变异了。 付之小时候是当过一阵儿小流氓的,并且可以算是其中翘楚。她跟着师傅正经练过好几年拳脚,扎马步打木桩的都很投入,时不常就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弄一身青紫,看得我心惊胆战,和她那个弱鸡师兄简直不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打破了多人一起发难控制她的僵局,那几个绣花枕头便奈何不了付之,何况她的怒气值满得快爆了,迄今想起来我仍觉得连特效都用不着加就能匹敌电视剧里发大招的满魔boss。几个烟花撤退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瘸了腿一个折了臂,付之往外追的模样恶狠狠的,但手臂在我掌中还是稍微放松了些。 我担心她背上烫伤,只顾撩开她衣服查看伤势,付之却又忽然挣脱了我。她的速度比我的目光还快,我一抬头已见到领头的烟花头脖颈卡在了付之的虎口间。领头烟花口中脏话抖得我听都听不清,几番没什么力道的挣扎都被付之的膝盖和手肘镇压。另几个跟班烟花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该上还是该退,也许因为付之这不是校园斗殴的常规操作,她们一时半刻连骂人的篇章都攒不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付之的表现那么可怕,领头烟花很快连绵羊音都发不出来了,脸憋得发紫,两个跟班烟花先后被付之踹得呕酸水儿,别说她们不敢再动,就连我也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撑着软如面条的双腿站在付之身边当纸老虎。 付之倒有闲情逸致,一手从领头烟花兜里摸出烟来叼一支,顺手把火机扔给我,我下意识就哆哆嗦嗦给她点了。她吸得很深,烟卷后缩的速度飞快,烟头更是红得像起了明火似的。缭绕的烟雾柔了付之的面容却丝毫没柔她手下动作,领头烟花身上那件时髦的大V领针织衫三两下就被她扯裂了,一侧肩头和胸脯暴露出来,这回滋啦滋啦的响声和浓烈臭气还伴上了令我酸麻的哭号。 书里掉出来的那张纸是我替付之写的检查。 烟花头们走了以后下课铃就远远响起,我一步三颤地把面目仍狰狞着的付之推进工具间藏好,先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鼻子早又破了,我满脸满襟都是血,披头散发如疯子。去医务室要棉片纱布的时候被值班老师盘问许久,我还记得当时忍眼泪忍得太阳穴都要炸了,还有偷拿的那些药使我接下去的一周都战战兢兢,整个初中都不敢再靠近医务室。 笨手笨脚又折腾了将近一节课,总算是勉强不松不紧地包扎好了。本来说晚上放学陪付之去诊所再好好包扎的,但我在校门口等了很久她也没出来,所有教室的灯都关了,但是她们班的灯亮着。于是我安下心来一边继续等,一边趴在门柱上替她写检查。放学时候听了一耳朵,说是校长下午带着一个教研组去某班听课,结果抓到一个同学连旷两节课,当着众人的面对那个班的老师一通冷嘲热讽,我猜那很有可能是付之。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先把检讨备着吧。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记不清了,反正看来检讨是没用上,倒也好。当时我明明觉得学付之笔迹学得像极了,鱼目混珠不成问题,可过了这么些年再看,差别分明很大。那不久后,几个烟花头都毕业了,我悬着的心终于勉强放了下来。而付之不动声色地交了份让人咋舌的成绩单,摇身一变成了个优等生。 她的手握笔和握拳一样有力,笔尖刷刷在纸上飞舞,非常投入的时候脸上泛起红潮,虽然凶狠不再轻易外露,但我觉得她还是那个她,我始终猜不透跟不上对不起的她。 我心中如被洒下了一把盐,几处看不见的缝隙被蛰痛了,但痛得不厉害,加上被消了毒的热辣辣的安全感,莫名宜人。 我想,即使有太多的不解,我们总能并肩走过最艰难的岁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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