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礼匆匆改时,好在只相隔两日,礼部不至慌张无措。 太后尤氏经大宫女提醒,当日往宣平王府遣下四个礼仪嬷嬷。她心中不定,再三询问,“宣平王和郡主当真不会因此不悦?” 大宫女明棠无奈,反复安抚,“娘娘放心,这是惯例,王府那边晓得。” 握了明棠许久,灌下三杯雨前龙井,情绪稍稍定下,太后又道:“明日华阳郡主册封礼,我可要去?” “您是太后,如今的后宫之主,自然得在场。” 闻言太后露出哭一般的笑,已经提前紧张起来,手心渗出湿意。三月气爽,她倒憋出一身闷汗。 尤氏十六入宫,迄今在后宫待了十余载,年未过三十,凭借娇美容颜和天真怯弱的性子得先帝欢心,受封嫔位。 她出身江南七品小官府中,见识短浅,胆儿比针尖大。若非因为这两年来后宫高位妃嫔死的死,贬的贬,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掌管后宫。 但先帝遗旨将九皇子敏放入她膝下,又传位于九皇子,纵使其余太妃再不服气,也得认下她这个太后。 自入主凤慈宫,太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主事,万事考虑宣平王府,毕竟谁都明白如今盛朝是何人做主。 而今,沉稳博识的明棠已然成为她的主心骨。 翌日天光未亮,皇城热闹起来,世家命妇接连入宫,皆为华阳郡主的册封观礼。 宫墙长巷,小黄门俯身站了一排,宫女们提灯引路,将乌胧胧的天照出一片白。 华阳郡主为宣平王爱女,谁都要给几分颜面,观礼之人皆为显贵。 况且,无人不知她这郡主封号来历。当初宣平王掌摄政大权,立即就借新帝之手给女儿亲封郡主,并赐封地华阳城,享华阳城所有赋税供奉。 这可是盛朝第一位有封地的郡主。 圣旨到时华阳郡主还未回京,册封礼便推迟了一月,直至今日。 北宫显章殿,巍峨高耸,高达五丈余,八根金柱衔祥纹而上,巍巍气势令人生畏。 被引入殿中,众人神色平淡,仿佛完全不知显章殿原本用处。 封地都给了,宣平王为女儿再破格些也没甚么,他有肆意的资本。 太后没那般好定性,被宣平王府的嬷嬷一盯,整个人都在打哆嗦,递金册时连清苑都感觉到了另一端的颤意。 面对盛朝这位独一份的郡主,太后根本不敢拿正眼瞧,低垂的目光注视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修长美丽,根根如玉一般。 十指染了蔻红,白玉叠上艳色,分外引人目光。 确是位美人,太后心中慨叹了句,她没仔细看这位容貌,不过这双手已经叫人移不开视线,其他更不必说。 有太后作对比,其他人倒显格外从容,清苑甚至收到几位夫人堪称献好的友善目光。 清苑眸光掠过一圈,这才有老爹“造了反”的真实感。 不过没多大感触,她自出生起就站在了让大部分人仰视的位置,如今只再上一层罢了,区别很小。 清苑不关心朝政之事,如今更能让她惦记的,是今日用半个时辰穿好的礼服袖口被抖了一簌香灰。 半点灰,让她浑身不舒坦。 礼一成,她就迅速带一众婢女嬷嬷去了别殿更衣。其他人看在眼底,顿时对华阳郡主极为讲究衣着妆容的传闻有了更深一层了解。 步伐匆匆,长廊内迎面而来两人,正是新帝刘敏和贴身太监全二。 刚下早朝,御书房有宣平王批奏折,刘敏倍觉压抑,寻机溜了出来。他换了常服,一副瘦弱少年模样,身份不显。 手拢在袖内,刘敏视线无意从花木翳如的园内扫过,抬眸便撞上这群人。为首少女华衣美服,云鬓峨峨,不经意掠过的美目水光朦朦,清艳不可方物。 他忘了反应愣在原地,待人从身旁走过才道:“那是何人?” “陛下,那位就是今日被册封的华阳郡主啊。” “哦……”刘敏长应,过后又恍然,“噢!” 原来那位就是宣平王的爱女,早逝的发妻所出,被捧为掌上明珠。 刘敏年不过十三,往日不受宠,姊妹也没见全过,伺候的宫女嬷嬷亦都相貌平平,几时见过这等骄矜又容光四射的女子。 他心中涟漪并起,可宣平王的身份摆在那儿,又叫他生出怯意。闷闷之下脸色红白变换,叫全二生奇。 走至湖边,周围无人,刘敏抬脚踢了颗石子入湖,“咚”得入水声让他微微展颜,一屁股坐在了草地。 十三岁的少年,这几日胆战心惊不得松懈,好容易放松,他道:“全二,我这几日可真不快活。” “陛下,您应该称朕。”全二指正,跟着坐下,“为何不快活?” “当这个啊。”刘敏指了指头上,瘪嘴,“太后盯着,宣平王盯着,大臣们盯着,宫女们都要盯着,我……朕连出恭都不得自在。” 全二不以为意,“这些算什么,陛下习惯不就好了。想想以前的日子,陛下能有这等好衣美食可用?能有美貌宫女服侍?能有人给您下跪稽首?” 刘敏想想确实如此,“可朕怕宣平王,他若不高兴,朕恐怕就要像父皇一样被……” “陛下!”全二打断他,挑眉叉腰,“陛下说什么呢,您现在是天子,是先帝亲选的,宣平王能做什么?再说了,除了陛下您……” “咳咳”突兀的微弱咳嗽声打断主仆二人,刘敏如被蜂蛰般跳起,“谁,谁?!” 风吹湖荡,无人应。刘敏左右环顾,眯着眼望了又望,才看见花丛后的两道背影。 同为一对主仆,其中一人似要矮许多,他大着胆子道了句,“鬼鬼祟祟,你是何人!” 花丛后似听不见,依然不应。刘敏又恼又怯,带着全二迈步绕过,怔住,原来那道矮了许多的人正坐在椅上。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另一手抵唇止住轻咳。 发觉有人立在面前,那人抬眼望来,刘敏又是一怔,只觉仿若体会到了清风朗月,霁月同逢。 这位比他稍年长的少年,看着病弱,却极是清隽雅致。 “你是?”少年轻声询问,他身后的仆从高大沉默。 刘敏不欲透露身份,反问,“我方才问了许久,你们怎么都不应?你是何人?” 他外强内干,分明心虚得脚软,面上倒作出不善模样。 少年好脾性,“抱歉,身体不适一时没注意四周。” 须臾,他续道:“我原本该算是宫中七皇子,如今的身份……自己倒也不清楚了。” 语气略带自嘲,仿佛早已习惯向人这般介绍。 七皇子?刘敏一惊,他自己行九,还真没怎么听过这位七哥。 而且……刘敏瞥去,他也未听说过宫中还有位双腿不良于行的皇子。 少年对这种目光该是习以为常,面色半点未变。握卷的指尖拨过书页,早被翻阅至泛黄的书籍不堪重负,兀然松开,几张纸片随风轻飘飘落地。 沉默的随从顿时弯腰一一去拾,少年轻叹,“不必拾,随它罢。” 他声音也极是好听,如清泉滴石,容貌气度都极为出众,这腿便不免叫人可惜。 全二在身侧捅了捅,刘敏眉毛一跳,连告别都忘了,就与全二匆匆走到远处。 “你想说甚么?” 全二嘴朝那边努了努,“陛下不知道,奴才还挺清楚那位身份的。” “快说说。”刘敏只觉满心疑惑。 全二缓缓道出,原来七皇子渊与刘敏身世相近,母族皆不显。不过刘渊更倒霉些,他还在胎中,母亲姜婕妤就中了毒,这毒随着他出世,又传给了他。 刘渊生来病弱,随时都是一副要早夭的模样。姜婕妤耗尽心力救子,太医也只能暂时把那毒压制在某个部位。 毒不稳定,被压制的部位也时常变换,有时是手足,有时又是喉耳眼。所以刘渊自小就病况百出,偶尔目盲,偶尔腿不能行,偶尔口不能言……正是因此,其在宫中低调无比,便是道隐形人也毫不夸张,根本没人会去注意这么一位皇子。 勿说刘敏,恐怕先帝也不大记得这个儿子。 刘敏回忆一刻前的情形,心知今日他的七皇兄应该就是正好积毒入腿,难以行走。 他心生怜悯,确实比自己可怜多了。 全二却是高兴模样,“陛下还记得之前的话吗?奴才说了,除了您,这满宫里就没人能再登上那个位置了,宣平王看样子就不敢真造反,不然右相他们和梁王豫王能把他给吃咯,又怎么可能对您做什么?没了您,宣平王还不定要怎么哭呢。” 刘敏深以为然,他那些兄弟都死得差不多,如今宫里只有自己和七皇兄,七皇兄却是这么个光景,自己若不在,谁还能为帝呢? 他是盛朝唯一、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置的人,刘敏从未像此刻这般认识到这个事实。 胸腔中油然生出一股自得,刘敏面色微微红润,背脊亦不知不觉挺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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