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十丈高的地方纵身一跃，落至地面，仿佛不像人类，一双竖瞳透着机灵劲，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后退，裹紧了斗篷，生怕对方看见他的脸，因为少年长得实在好看，除了身上有些脏，细看之下可谓是个美少年。 “我叫温孤，这棵树是我的家，不久前搬过来的。”温孤凑到他面前嗅了嗅，他连忙推开他，说道：“哪有人住在树上的，你是什么妖怪？” 温孤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妖怪？” 他转身就跑，少年并没有追上，反而说了一句：“那些人还说你是妖怪呢，你也会怕妖怪么？” 跑了十几步，他停了下来，似是觉得温孤说的很对，温孤见状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或许像他这样的人，只配与妖怪为伍吧。 “我没有名字，你不怕我？”他抬起风帽下漆黑的眼眸，隐隐可以看见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在常人眼里确实与怪物没有什么区别。 但温孤不同，它见过比他更丑陋的妖怪，它自己也是妖怪，怎么会怕人类的怪物呢？ “你长得真丑。”温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注意到温孤有两只虎牙，心中生起警惕，隐隐觉得这两只虎牙会化作锋利的尖牙，撕裂肉块。 温孤问道：“你没有名字，我怎么叫你，总不能叫你丑八怪吧？” “你就叫我丑八怪吧。”他很随意地坐了下来，拔着身旁的草，温孤看了看他，忽问：“你为什么要救那个欺负你的男孩呢？难道不该杀了他为自己报仇？” 他说：“我若杀了他，村人必定会杀我，救他只是为了给自己一条活路。” 温孤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突然笑了：“你很聪明啊，跟我见过的人类都不一样。”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夸，竟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两人静静地坐着，半天不说话，也不会感到无聊。 “你真的是妖怪？”他转头看向温孤。 温孤点了点头，认真说道：“不过我化形还不完全，人类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能告诉我吗？” 他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你这个样子已经很像了，把自己洗一洗，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变得好看才会招人喜欢啊，不然就会像你一样，经常被人欺负了。”温孤脱口而出。 他一噎，仿佛有一根刺卡在心头，十分不舒服，撇过头不再说话。 温孤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貌，不仅在意自己的外貌而且还会在意他人的外貌，长得丑又不是伤人利器，为什么就得受人欺侮呢？ 这些想法温孤并没有说出来，它还不太会和人类沟通，光是学人类说话，它就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而丑八怪，是它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接触的凡人。 开春时绵绵春雨使空气变得湿冷，他独自一人躲在山洞里，缩在稻草堆成的小窝内，又冷又饿，几日不得睡好，半夜睡着了又被冻醒，藏在山洞里的干粮已经所剩无几，一连数日无人施舍，他开始决定去偷。 他本来就聪明，懂得看人脸色，头脑机灵，偷来的东西总比乞讨得来的多，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满足感，于是渐渐的不再乞讨，以偷窃为生。 每日在村子中走动的时候，悄悄地观察村子地形和各户人家的作息，什么地方有粮食，什么地方方便逃跑，而且要计算拿多少才不会被发觉，因为他很聪明，所以几个月下来都没有被人发现。 温孤看见山洞里藏的东西越来越多，有被人遗弃的钓竿，有捆草垛用的绳子，有稻草人上掀下的布料，丑八怪就坐在稻草堆上，盘着腿啃别人家晒在太阳底下的柿饼。 “你这里的小玩意可真多。”温孤绕过一地的物事，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还以为温孤早就走了，没想到还会出现，若来的是别人，他会作出防备，他知道温孤与那些人不一样，至少不是一伙的。 温孤问道：“你为什么不拿多一点，这样你就可以离开村子，去人多的地方了。听说沐城好吃好玩甚多，什么都有，就算乞丐也能满载而归，我看你去沐城乞讨也比在这个偏僻山村好得多。” 那一刻，他确实心动了，温孤说的有道理，留在这种地方，他一辈子只能苟活而已，若是不能看看世面，总觉得会少些什么。 他想学很多东西，至少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安稳一些，城里也许有炼丹的书，听说还有高来高去的仙人，他想治治自己的脸皮，也许能变得跟正常人一样。 愿望一旦根深，随着时日增长，就变成了执念。离开村子，去沐城，就成了他的执念。 实际上温孤的建议并不是什么好建议，偷的东西越多，越容易被人发现，可是他足够聪明，又擅长设局，他偷了农户的稻穗，将稻穗屑儿一路落在隔壁的一家里，这样子农户就会怀疑在隔壁头上。 村子里天天有东西被盗，这个怀疑那个，那个怀疑这个，最终大伙们开了个会当面对质，结果还是怀疑到他身上来了。 然而他跑得很快，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山洞里大包小包早已准备好，可是没想到一群人抓着温孤来到了山洞外，大喊着丑八怪三字。 他看到温孤遍体鳞伤被一个男人提着，无辜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愧疚和委屈，他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温孤出卖了他。 温孤也偷了东西，却没有他这么聪明，一下子被人抓住。在村子里偷东西可是要被打断腿的，何况他们本就不是村里的人，就算活活打死，也不会有人问起，温孤因为害怕，情急之下说出了丑八怪的事，所以村人们找了过来。 “丑八怪，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人赃并获，受死吧你！” “哼，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平日手脚干净一点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竟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男人们抡着棍子就招呼过来，他连忙躲避，在狭窄的山洞里踉踉跄跄，磕碰得头破血流，村人下手就是一顿乱打，要不是有人说打死妖怪会遭到其他妖怪报复，男人们早就将他活活打死。 村子西边有一处悬崖，起初因为担心小孩子跑到上面，男人们用篱笆和荆棘挡住去悬崖的路，而今成为了牢笼，丑八怪和温孤被扔进了悬崖上，大风刮得他们的脸如僵木，他们只能在这种地方抱着伤等死。 他的小腿被打断了，痛得龇牙咧嘴，只能爬行，吃力地挪动身躯到悬崖边上去折树枝，选了两根较直的来固定自己小腿，扯下半截腰带牢牢绑住，完成这一切之后他累得侧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温孤就在他不远处苟延残喘着，显然比他伤得重了许多，一双狐眸眼巴巴地望着他，眼角还噙着泪。 “我不是故意背叛你的。”温孤可怜巴巴地说，时不时咳嗽，而且咳出了血，“我太害怕了，当时只希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是他们非要找到你，我没有办法。” 他眯着眼睛，说道：“你真的是妖吗？” 是妖，怎么会沦到任人鱼肉的地步。 温孤点点头，说道：“我化人还没多久，都怪我太早离开妖界了，我不该不听爹娘的话的，这下好了，要死在外面了……咳咳咳咳咳……！”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一时喘不过气，一咳就是一口血。 “从没见过你这么弱的妖怪，要是妖怪像你这么弱，我还是做人好了。”一夕之间一切毁于一旦，细细想来，这都是温孤造成了，若是没有他，也许他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在等死之际，那些恨那些怨也就烟消云散，他没有力气去恨，没有力气去怨，只是心里太不甘，太不甘了，他本可以更好的活着，这些人凭什么要他的命？ 他看着温孤气若游丝的样子，肋骨不知被打断了几根，就算活着离开，也是烂命一条，沦为凡人杖下的牲畜……这个妖怪活得真是笑话！ 他对温孤说道：“你若死在我面前，你会很惨。” 温孤微微睁着眼，声音微弱问道：“有多惨？” “我会食你肉，饮你血。”他看着温孤的眼睛说道，“我还不想死，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活下去。” 温孤听了，微微发抖，可是抖了一会，他就冷静下来了，问道：“你食我肉吧。” 他不说话，那张恐怖的脸在风帽的阴影下显得更加可怕。 “……只是不要趁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温孤说着就流泪了，像个姑娘家一样。 其实他手里头还有治伤的万灵药，却没有给温孤吃，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意识到温孤的伤即使万灵药也无法救治，只是因为温孤害了他，他不愿意多想罢了，从这么想着开始，他就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善良的人。 世间良善之人，总是诸多灾难，不想被魔鬼□□，他必须成为魔鬼。 温孤死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温孤变成了一只狐狸，雪白的皮毛，瘦小的身子，被血染红。 他看着狐妖的尸身，默默地想，狐妖也是吃人的，吃与被吃，温孤早就已经习惯了，所以才不会那么害怕罢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