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孙茹早起只觉得喉头干涩,应该是寒风吹多了,嗓子有些疼,差外间的小九给她熬了药。 昨晚她和金乐走在雪地里,对于金乐的悲痛,孙茹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她十岁姐弟俩岁跟她起,算来已有八载。 但孙茹不是个依赖感情而生的人,她有她的正经事要做,而且还很多。寒冷的夜晚正好能让她想清楚很多。 金乐转述了裁风从桂阳递来的一些消息,虽让她有些心烦,却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智商,总体来说就是:孙和跟太子孙登的对峙已接近白热化,而孙登竟然绕开她跟孙绍接了头。 孙茹昨晚得知这些的时候心里就沉了下去,如果孙绍愿意向孙登称臣,短时间内桓王府缥缈无实权的状态会有改观,但是这就意味着桓王府将被叔父盯得更紧。有了实权又如何,踏入朝堂后便是叔父的地盘。 况且孙茹跟孙子高是一个骑射师父,从小就搁孙登后头蹦哒的孙茹对孙登的性子一清二楚。不说孙绍原本有心争雄,不论哪个皇子在登上大宝之前都不会留这么个祸患在身边,所以孙登必会腾出空来收拾他。 叔父之所以默许两个儿子相争,不过是怕太子心不定哪天突然逼宫。但如果桓王府卷入,那桓王府就将步沈家后尘了。 孙茹作为孙绍的亲姐,对他的性子也是摸得门清,她觉得,孙绍和孙登达成共识的几率很大,孙绍应该会觉得对于竞争者能死一个是一个,投靠孙登,借孙登之力铲除异己最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理想很丰满啊…… 所以,怎样才能牵制住孙绍呢? 谎称大乔身体有恙?大乔不会配合的,她对孙茹的动作极敏感,孙茹若一有异动就会受到大乔的敲打。 事实上,孙绍、孙权、大乔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感:孙绍在外,孙权靠大乔牵制孙绍,大乔用自己的价值使孙权维持其在宗族里的一席之地和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孙绍这里出了问题,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所以大乔不会允许孙茹碰孙绍。 但是,近几年孙绍的野心开始膨胀,他身边那个叫白冰冰的女人来历不明,但孙茹明白,她是孙绍野心膨胀的催化剂。孙权也已经感觉到了孙绍的异动,对桓王府不断施压,这个平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她靠在迎枕上思索了片刻,敲敲床笼的沿儿,喊道:“破雪,你下来!”瞬间破雪便打着香风旋儿从窗子外跳进来,像只猫似的轻轻巧巧来到她的床前,今天轮到她当值,美人面容冶艳,眼尾用金粉描了只蝴蝶。还是往常的一身黑衣劲装,但一对儿大胸格外显眼呼之欲出,孙茹低头看看自己的平胸想了想甚是堵心。 孙茹笑她这只大扑棱蛾子画的挺好看,破雪妙目横了孙茹一眼,坐上床沿作势不高兴。孙茹忙执了她的手哄她,真是的,现在主子也不好当。 “裁风那边除了孙绍的消息,没说白氏的近况?” 破雪仰头想了想,回道:“挺规矩的啊,自从上次给侯爷吹了枕头风去请那个什么算命的,被我们派人当即斩杀之后就再没作过。”孙茹遂端着下巴开始思索。 破雪知道她在焦心什么,端了药碗塞给她:“殿下赶紧先把药喝了吧!眼前的事还有得操心呢。金乐让我跟您请示,大乔夫人说郡主昨天给的添妆都被大乔夫人打回来了,说您给的凤和钿都是翁主县主的品级,可是三小姐是庶女,也未受封,这不合制。后天就要抬嫁妆了,您看……” 孙茹一口药呛在胸口,冷笑着忿忿道:“什么合不合制!我桓王府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就不能用翁主县主的制了?不说这乱世僭越成风,就连礼法也作不得准。怎么如今叔父登了基,母亲真是越发小心谨慎了?”孙茹不甘心地锤了锤床,引得一串咳嗽,破雪心疼地替她顺了顺气。郡主虽在外韬光养晦,对大乔夫人嬉皮笑脸,但谁又知因为其一味的依附孙权,对桓王府的颓势一点都没有忧患之意,让郡主一提起大乔夫人就只有失望和不满。 最后孙茹想了想还是妥协道:“罢了,准着母亲的意思吧……”刚准备端起碗把剩下的药喝了,忽而福至心灵,问破雪:“孙好出嫁,孙绍可会回来?” 如果孙好只是个普通庶女自然另当别论,巧就巧在,二人一母同胞,自幼感情甚笃,如果孙绍不回来,她就去请旨把他拉回来。她记得,孙绍和白冰冰的儿子也该满周岁了。想必孙权会顺水推船,毕竟手上多一个砝码,何乐而不为呢。 孙茹吸了吸鼻子,当下掀开被子下床就坐在书桌前净手写了上书。 下午孙权接到桓王府递来的折子的时候还有些小奇怪,看罢便把折子递给坐在他对面陆逊:“伯言怎么看?” 陆逊展开折子,一目十行。默了默笑着回道:“郡主所求,合情合理,无伤大雅。陛下正好卖个人情给某,给三小姐封个县主吧。” 他理了理袍带,不卑不亢地叙述起自己的意见: “其一表弟本是顾府嫡长子,又是独子,本就矜傲,对自己的嫡妻出身自然有些介意。如今姑父虽赋闲职,但到底是老臣,陛下给他选的儿媳地位低了,怕他人前颜面有亏,损失了君臣之谊。 其二陛下在上虞侯的分封上已有欠缺,多封个县主,也算是显示天恩浩荡,堵住悠悠之口。 其三因姊妹封县主传唤上虞侯回建邺,比姊妹嫁娶传唤要来的正当多,毕竟这是要进太庙上封册的事,需要男丁来。”一石三鸟想必孙茹那边也乐得答应。 孙权若有所思地抚了抚须髯,颔首:“伯言想的周到。” 陆逊仔细在心中理了一遍,又试着揣测了孙茹的想法:她突然上书要求孙绍回建邺肯定不只是孙好要出嫁那么简单,陆逊展开折子又仔细读了一遍,一双妙目在“家慈思亲甚笃”“天伦难享”“含饴弄孙”这些字眼里盘桓片刻,一瞬间了然,孙绍的情况很特殊,在去年封上虞侯之时取了尚氏的嫡女为妻,听池离说,侯夫人并不得孙绍的心,在侯府独居。孙绍身边有个妾,他走到哪都要带着,一年前又有了庶子…… “陛下,郡主上书里似乎说王妃很是思念孙儿,想想上虞侯在外已近一年多未归,想必王妃还没见过自己的孙子,趁此佳日,不如让上虞侯带着长子回桓王府探望一下,以宽郡主和王妃的思念之情。”正好直接扣下这个儿子。 孙权赞赏地看了眼陆逊:“孤也正有此意。”这个孙茹,终于是让他顺心了一回,那就趁着这个机会顺水推船罢。 今天是最后一天当值,孙茹赶到上将军府的时候陆逊已经吃过早饭了,孙茹有气无力地趴在几上,他走过去询问发现小郡主并没有吃早饭,正准备让池离温一些粥给她也被她无精打采地拒绝了:“不想吃东西。”带着浓重的鼻音,应该是病了。 陆逊在她身边跪坐下,安抚道:“既然郡主身体不适,可以先回去休息。” 孙茹撇了他一眼:“我不。”来都来了,在跑回去?一个上午尽折腾在路上了。 陆逊问:“那郡主喝药了吗?” 孙茹:“……”就是不想中午喝药才躲到你这儿来的啊! 孙茹随即白了他一眼。 陆逊是个人精,以前听说过给孙茹拒绝喝药能蹲在桓王府的房顶一天不下来……微笑道:“昨天带延儿出去玩给郡主捎了些糖糕,郡主胃口不佳,橙皮糖糕会开胃些……” 遂喊池离去厨房拿。 孙茹回转心意摆摆手:“我自己去吧,顺便看看厨房有没有粥。” 穿过游廊,院子里有人坐在秋千上,走近一看竟然是陆绩。孙茹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舒服……但也不知道哪不舒服……毕竟这个秋千是陆逊给陆绩打的,看陆绩坐在上面悠闲的晃着,好想抢过来怎么办…… 孙茹脚步慢了几下又准备快步离去,却被陆绩叫住:“郡主!” 孙茹噘嘴,你他妈现在知道我是郡主了? 然后不情愿地转身面对他,只见他缓步走来:“郡主晨安。” 孙茹看他的脸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纪兄有事吗?”没事儿别阴嗖嗖地叫老子! 陆绩笑起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提醒一下郡主,章蓬其实是太子的人,现在兵器的事被太子压下来秘而不宣,郡主将面对的,可是太子殿下,希望郡主好自为之吧。”他仿佛在谈论天气般随意。 孙茹:?????? 心中震惊不小……这货怎么知道的?陆逊已经查到了? 一时间孙茹心中闪过几百个念头,脸上不动声色道:“公纪兄在说什么,朝堂上的事我不是很懂哎。” 陆绩随意地理了理袖子,笑得很和煦:“郡主不要装傻,你去采芝馆,带走了沈书言,我们现在的确没证据,但不代表我们查不到。” 孙茹没接话,思考了许久冷笑道:“没证据你也敢跑来跟我对峙,陆绩你胆子很大啊,你知不知道诬陷国戚是重罪啊?” 陆绩抬手晃了晃食指:“我有没有诬陷郡主,郡主心里明白。其实我今天不是来对峙郡主的,我是来提醒郡主的:太子对这些兵器有想法,查到郡主的手脚也是早晚的事。我不管郡主是帮上虞侯还是帮豫王……还是其他的谁谁谁……我希望郡主能够安分守己。” 他转身悠悠道:“之前郡主的异动伯言没有向陛下报备,现在陛下知道了郡主那天突然失踪,虽然还不知道跟采芝馆沈书言山越厂丢失兵器的事,但是还是有怨怪伯言之意。我希望郡主搞事儿,不要带累伯言,仅此而已。” 孙茹听罢紧蹙了眉头暗自思索,看来陆逊身边也有叔父耳目…… 只见陆绩满脸嘲讽地说道:“陛下已经用孙家的女儿支配了伯言的半生,这次还想用这招支配伯言的下半生。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招在伯言身上竟然屡试不爽。”说罢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孙茹拿了糖糕回书房,比原来更加垂头丧气了,陆逊放下书问:“郡主怎么了,糖糕不好吃?” 孙茹两眼放空伏在案上,摇了摇头。声音因为着凉而略带沙哑:“还没尝。”她把头埋进臂弯里,露出半爿秀颜轻轻地叫他:“伯言……” “嗯”? “伯言……恨我父亲吗?”孙茹用简单到近乎直白的语气问了一个陆逊其实想了很多年的问题。她其实本来想问陆纪的“被孙家的女儿支配了半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看见陆逊那张脸突然就退缩了。 陆逊沉默了。孙茹仍旧不放弃地问他:“陆氏本是吴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高门,伯言的童年肯定很幸福,未来也肯定很光明。如果不是我父亲的话,你早晚会和所有大族子弟一样,被举为茂才,出任官员然后步入仕途,靠家学与势力立身立业,成为名臣,享誉天下…… 父亲围攻庐江两年,陆氏宗族百余人殁亡过半,伯言的一生都被改变了吧,过往一切光环全部被剥夺,如果我没猜错,作为陆氏继承人,还会被父亲监视,被提防……” 陆逊凝视着她,并未逃避:“郡主,你也说了,陆家是吴郡百年宗族……所以不仅我要活着,陆家也要活着,这是我应召入陛下帐中最根本的原因。那时我们陆家连活着也要用尽全力……”陆逊的面容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痛苦和强迫,他没有问孙茹受了什么刺激会问他这个问题,而是耐心地解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至于你父亲……不恨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走的路,注定报不了仇……”陆逊直了直身:“当年庐江城破,我也在城中,可谓是九死一生。但是郡主,你父亲已经故去了,人死债消,仅此而已。” “我们活着是为了更好的活,而不是天天困于自己的心魔。对我来说,陆氏能好好的,公纪延儿能好好的,一切就都很好了。” 人死债消吗…… 孙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不直接拒绝叔父娶她的提议,想了想还是没问。 只听他又开口道:“郡主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排斥郡主?” 孙茹:“……” 陆逊笑了:“桓王在世时一直说郡主像他,我一点都没觉得,和桓王的骄矜暴躁比起来,郡主一直是个温和可爱的小姑娘啊。” 孙茹把手交叠垫在下巴下看他:“理由太单薄,不信。” 陆逊给她把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捋了捋,微笑道:“还有很多理由,说出来像在夸郡主,就不说了。” 孙茹:“……”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