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和邹成渝在克拉码头的小酒馆见了面,从黄昏一直坐到入夜,酒喝干几樽,认真的对话却没有几句。 见到我时,他脸上没有特别浓烈的情绪,只是淡淡的笑:“芸生,你来了?” “你猜到我会来吗?” 他点头,让我坐,给我斟酒,也没问我是否愿意喝。 “白天见过你老板了。” 我也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喝酒。 “芸生,你是为了我来新加坡的么?” “你希望我是么?” “希望是,也希望不是。”他用指缝推着酒杯轻轻摇晃,透明的液体也随之摇曳起来。 “成渝,我们认识……快十年了吧。” “第十年了,好了三年,分开六年。” “不管发生过什么,相隔多远,观念的差距多大…可是成渝,我都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远离那些…是非和烦恼。” 他酒量并不好,却总是贪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耳根红了,脖子红了,眼圈也红了。 “小芸生,谢谢你。” “嗯?” “你那时才多大,却总是让着我,照顾我…陪我度过了最好的三年。” 邹成渝干净透明,不浮躁,不攀附,更不懂掩饰心底的想法,我那时多爱他的拘介清高,生怕那挺直的枝干被乱风摧折了,于是小心翼翼爱护着他。 后来我们分开,多年后又再次相见,他终究没能躲过那些来来往往的曲折是非…… 成长的残酷或许偶尔会迟到,却从不缺席任何人的人生。 我明知这是必然,内心还是感伤……我心中的成渝,爱过的成渝,他最好永远栖身在梧桐枝头,永远一身象牙般的洁白……不必经历那些他不擅长、更不屑于去理解的风雨。 “成渝,你要换研究方向么?” “芸生,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海上漂,从马六甲到孟加拉湾到阿拉伯海……每一天,在几乎每一片海域上,都能看见人遗弃的各种形式的垃圾。我见到了误触渔网而死去的海豚,见到了啄食塑料废品的海鸟,见到了被漂染到苍白的珊瑚礁……我觉得压抑,甚至是绝望,人性的自私与残忍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悲观。” 我点头,连侯哥这么开朗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保护是最致郁一门研究。 “可是,我们人类要繁盛还是要灭绝,难道非得由那些横行攫掠的人来决定吗?” 成渝的双手交握在桌面,骨节苍白而分明,他的声音带动着手指微微颤抖着,我被某种惯性支使,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以为这样就能递给他温暖与安慰。 他抬头看我的眼睛,指尖微动:“芸生,我们不能因为悲观,就闭上眼妥协了。核物理学家们说他们又发现了新的粒子,天文学家们公布了遨游深空的望远镜传回的神秘宇宙新照片,我们呢?难道只能一次次宣布物种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灭绝?” 他将手从我的手心抽出,重新握起酒杯,碰了碰我面前的杯子: “今天你老板问我,要去海上多久,他给我开个散心的假期和价格,你说人类的傲慢与偏执多可怕?他,还有好多人,都觉得我天真又任性,逃避人群,逃避成长……是不是也包括了你?” 我沉默地陪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始终回答不了他的任何问题。 “是啊,芸生,我软弱,想逃离,我去海上,逃避陆地上的残酷。可是,我见到了瑟缩的海兔,蛋黄一样移动的水母,见到了珊瑚和鱼亲密陪伴的光与影,还有孤独歌唱的蓝鲸,这些生灵与我们一起存活于世,它们的自由生存空间,难道不重要吗?那些终年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难道会因为人类文明又向前了一小步而消散湮灭吗?我只是在想,生命的科学最终要达到的地方,是永生,还是自由?我还能为生灵的自由,做点什么……芸生,我们能做什么?” 他叫着我的名字,却像是自言自语,低回反复,问了又问,说了又说。 我来时想好的千百句劝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回到酒店已经深夜,明明喝了不少酒,却睡意全无。 我问了酒店健身房的时间,打算上去跑跑。 健身房在顶楼,临着闻名世界的无边泳池。 经过泳池旁边,被从水中突然站起身的人吓了一跳,原来孙维禹也没睡。 “孙总,我回来了。” 他纵身出了泳池,半身健硕肌肉突然闯进视线,我尴尬地转过头。 他擦着头发上的水,问:“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 “一点?”他皱眉,“喝了酒还游什么泳!” “我不游,我是上来跑步的。”我指了指健身房。 “大半夜跑什么步,睡不着?” 我垂下头,呼出来的酒气自己都能闻见。 “孙总,邹成渝那边……” “我知道了,没事。”他靠进池边的躺椅里,指了指相邻那张,“坐吧。” 我坐下,仰靠着才发现,头顶竟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好久没见到过星星了。” “多久?” “上一次……还是在秦岭,四年?五年?记不清了。这几年,总是低头忙赶路,越来越少……抬头看天空了。”我悄悄打了个酒嗝。 “在花都,抬头也没有星空。” “是啊,不是谁都可以为了一颗星,放弃整个花园。” 我想到的是邹成渝那张忧郁的透明的脸,孙维禹转头看我,我正好迎上他的目光,那是和成渝全然不同的一双眼睛,深沉刚毅不露山水,有着灰扑扑的凝重。 “邹成渝送你回来的?” 我摇头:“他喝醉了,同事把他接走的。” “同事?那个台湾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惊异于他洞悉一切的平静。 “我是来工作的,你呢?”孙维禹的语气里有一丝讥讽,“来陪醉的?” “我……孙总……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开不了口,对着邹成渝,我说不出那些劝他放弃情怀的话。” “我让你劝他了吗?” “啊?没有,可是……” “郁芸生,凡事做足功课,摆正心态再去做,才不至于被事态牵着鼻子走。” 午夜的海风吹得我头晕晕的,似迷惑,又似清醒,只好甩了甩头,傻傻地望着他:“孙总……我听不懂,你教教我。” 孙维禹一顿,转过头去,看向夜空:“你总以为,我是带你来说服邹成渝的。可你自己看看,面对他,你连保持冷静都很困难。” “我……是的。” “我知道你们的过去,无论是专业还是感情,你和这个案子天然的关联,让我想到了你,但你对他的现状一无所知……上午和他谈完,我清楚了看到了他的决心和动力,更清楚知道了你影响不了他的决定,不是吗?” “是。”我闷声承认。 “所以没必要跟我道歉,这个结果与你无关。昨天和侯先生沟通得很好,你的工作早就完成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仅仅表达对我能力的评价,无论是哪一种,都改变不了这趟公差毫无建树的事实,想想还是沮丧的。 “你和邹成渝啊……半斤八两。”孙维禹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笑意,我以为我听错了,“理想主义神经质!幸好,你没突然发疯要去拯救生灵。” “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生灵呢……”我自嘲的笑。 他眼神戏谑地打量我:“你就这点还不错,能正确认识自己。” 孙维禹喝掉一整杯水,站起身:“项目结束了,明天放你假,后天的航班回国。” 他起身的一瞬间,我又被那些晃眼的肌肉扎了眼,目光退避不及。 “发什么愣,还跑不跑?”他披起件浴袍向健身房方向走去。 “跑……跑。” 我走在后头,想让夜风吹走脸上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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