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我给孙维禹回了电话,一板一眼汇报了在日的行程,说明了当晚在居酒屋聚会的情况。 年轻人乘兴发疯,玩些小把戏他当然一眼看透,也不当一回事。 沟通完情况,我想挂电话,被他叫住。 “郁芸生。” “嗯?” “害怕?躲着我?” “嗯!” “能躲得开么?以你现在这样。” “躲不开,但已经尽力了。” “芸生,别这样。”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想要什么?说个我能给得了的,可以吗?” 他在向我求和吗?可是这口吻多像是施舍? “我想要的,没有你能给得起的。” 我闭上眼,倚在窗台边,听见鸭川奔流不息的赶路声。 “别犟了,行么?我知道你委屈,依目前的状况……的确给不了一个更好的相处环境……和正常的身份。可是,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来处理?芸生……你知道吗,这阵子,我很想你。” “我不知道,也请不要再告诉我。如果您真的觉得我还不错,就请放过我。我是害怕了,这么复杂的游戏规则,我玩不起的,太痛苦。孙总,您说呢?” 大概是这句孙总彻底震灭了他对我的想象,也划定了我们之间最后的界限,他终于归于理性,表示了理解,并尊重我的决定。 他还说:“不用怕,也不必躲了。我从不勉强女人。” 那场通话,就像是京都行的一个转折点,它耗尽了我的理性与坚强,也为这一路上的伤春悲秋画上了句号。 因为,更大的变故说来就来。 行程的最后一站,奈良公园的若草山下,孙董事长饶有兴致地给鹿群喂食,却突发眩晕,倒在了一只幼鹿的身边。 惊慌中,幼鹿的母亲为了保护孩子,低头重重撞向了倒地的病人。 这一幕,就发生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当时我正在帮陆湘拍照,举着相机左摆右弄。骚乱发生时,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容。 陆湘一声惨叫,我们同时扑过去,仍没能挡住母鹿那下意识的一击。 董事长被送往东京的医院,一场热闹沸腾的大团建活动在凄凉凋敝中收场,同事们黯然回国,我陪陆湘等在日本医科大学附属病院的PET-CT诊室门口。 我和她都一整夜没合眼,呆坐着。 她母亲没醒,她不敢离开。 我心里装满愧疚和忐忑,睡不下去。 董事长晕倒的那一个瞬间,如果我和陆湘不是在顾着拍照嬉闹,或许就不会出现如此沉重的后果。 坐到第二天傍晚,人才醒来。医生说,晕眩是癌细胞脑转移造成的,加之又受到鹿的撞击,才引发了较长时间的昏迷。 医生还说,PET显示,不仅仅是脑部,她的淋巴、胸腔、腹腔等处也都出现了病变迹象,像这样的弥漫式扩散,是这个病最无能为力的一种结局了。 陆湘抓着我的手臂,努力地想听清日本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她的指甲深陷进我的肉里,我却没觉出疼来,只是在她孤独的颤抖里,感受到了最绝望的痛苦。 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苍白消瘦,脸上还有斑驳的淤青伤痕,像一张干瘪了的画布,让人几乎要忘了它鲜活饱满、壮阔又斑斓过的曾经。 生命的凋敝,无声无息,不理会任何人间的深情。 晚上,病房门被推开,我意识恍惚地转头,见到了满身风尘的孙家兄弟。 孙维禹走在后面,一脸阴沉。 走在他前面的那人,我居然也见过。我们视线相对,皆是一脸惊异。 画展上萍水相逢、随缘再见的陌生人,居然是孙维启。 世界真小,我们相视一笑,互相点头。此时此处,也不是寒暄叙旧的好场合。 孙维禹走到我面前,低声说:“辛苦了。” 我摇摇头:“应该的,孙总。”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到病床边,定定地望着病榻上那个衰弱的老人,那是他的姑姑。 孙维启与陆湘母女的关系显然要亲近得多,他坐在陪护椅上,握着孙董事长的手,满目的关切:“受苦了,姑姑。我和大哥都来了,别担心,只是小问题,会好的。” 病床上的她虚弱一笑:“小问题,能让你们俩这样赶过来?姑姑是病了,但不糊涂。” 病房里一阵静默,人人都处在难言的悲抑之中。 只有孙维禹能冷静开口,他说:“您先在这里住几天,观察到情况稳定,我们就动身飞美国,已经联系好了那边最好的医院。” 董事长看向孙维禹,目光里除了孱弱还有一丝坚忍,她问:“你们都跑来这里,公司怎么办?” “安娜在,临时把周甘宁也调回来了。” 董事长沉思了片刻,吃力地摇了摇头:“不行!小湘陪着我去美国,你们回去。公司要人,家里也要人,都跟着我干什么。” “我已经做好了安排。”孙维禹固持。 董事长别过头,不再理他,而是问起孙维启:“斐斐明年上小学了吧?你们两夫妻别总是各忙各的,多陪陪孩子。” “知道了,姑姑。您好好养病,放假我带她去美国看您。” “好!”她缓缓叹了口气,“人啊,说老就老了。孩子说长大,也都长大了……” 孙维启变着法子说些轻松的事,想逗老人笑。陆湘陪在旁边,用干涩又夸张的笑声捧场。 孙维禹沉默地在窗边站了好久,从背后看去,竟有些佝偻。 我退出病房,想给他们安排些吃的,一屋子人,都没吃晚饭。 在医院附近寻了很久,才找到一家烧肉店,还不提供外带服务,只得去便利店里买了些速食便当,带回病房。 董事长睡着了,陆湘也伏病床边睡着了。 我把食品袋交给孙维启,他接过去,小声对我说:“飞机上吃了一点,不饿。你吃什么?” “我也不想吃,刚在便利店喝了一碗汤。” “这两天辛苦你了,刚才陆湘向我介绍过了。不过我想,还是应该正式认识一下——孙维启。”他认真地向我伸出右手。 “郁芸生。”我也伸手,与他相握。 人海茫茫,我越来越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有注定,我的世界里,来来往往的尽是交织的人和风景。 我们握着手,相视而笑。 正巧孙维禹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未散尽的烟味,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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