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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迎着孙维禹的目光,又叫了一声“孙总”。  我想提醒他什么,我怕他在人前泄露了什么。    他当然比我克制清醒,对我微微颔首,礼貌又疏远,满足了那声“孙总”想要拉开的最大距离。  他从我身边经过,我侧过身,让出了足足的空间。    我在日本又停留了几天,陪着陆湘。    那幢医学大厦威严庄重,洁白肃穆。不知为什么,我对它的记忆,却总是笼着压抑的灰与黑,仿佛孙维禹沉重的面色,仿佛董事长乌黑空洞的双眼,仿佛陆湘强撑着的岌岌可危的笑容。    只有孙维启,仍能平和冲淡地处理一切,他每日奔走忙碌,沟通着各种琐事,脸上却总是挂着处变不惊的微笑,也只有他在时,董事长还愿意说两句话。  陆湘说,我二哥披上袈裟就能出家,他对什么喜乐疾苦都看得很淡,但也只有他,能把我们家那一屋子的强人都收服,所谓以柔制刚吧。  孙维启从不参与公司的管理,远离利益纷争,一心做他的闲云野鹤。  我悄悄纳罕,他这个性子,如何能同朱安娜维持近十年的婚姻,他们像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里的人。但这是人家家事,我不敢问。    董事长外伤渐愈,准备转院,在孙维禹的坚持下,仍由他陪同陆湘母女赴美,我和孙维启订了同一班飞机回国。    临行前一晚,我最后一次去那间病房,董事长精神尚可,倚坐在床边,任陆湘替她修剪手指甲。  她问我:“多久没回去看父母了?”  我支支吾吾地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早点回去。”  我以为她催我回宿处休息,就起身告别了,后来回想才惊觉,或许她是劝我及时行孝?可惜当时我没听懂,也再没机会问清了,那成了我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晚,走出病房,我瞥见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身影,面窗而立,一身萧索。  我定定地看了半天,走了过去。  这一年,孙维禹不到四十,在人前总是威严肃谨,像是风雪不侵的一座高塔。  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看着这座巍塔颓然欲倾的样子。他穿着薄薄的线衫,肩胛骨嶙峋突兀地耸起,像是消瘦了很多,从背后看,竟透着些苍老。    他们姑侄争了这么多年,穷尽力量来证明对方的目光浅陋狭隘,无益于长远。然而,在一场恶病面前,那些移天易日的野心,拨云弄雨的权术,都成了荒唐无稽的表演。他们各自汲汲追求的“长远”,与近若鼻息的生命倒计时相比,黯淡得可怜。    在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孙维禹背对我,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垂在我眼前。  我几次想伸手,碰碰那瘦削的肩膀,哪怕只是隔着虚无的光影。踌躇几番,手依然紧紧揣在兜里。    转身要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就这么怕我?”  我愣住,回过头去,他已经转过身来,面向我站着。  “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轻得像做贼,还有谁!”  我垂下头,与他的影子相对。  “明天几点的飞机?”他问我。  “中午一点,比你们的晚两个小时。”  “嗯,你辛苦了。”  “没有,能做的太少。”    我们四目相对,在这句话带来的无力感中沉默了好久。    他再开口时,语气异常低落:“再陪我呆一会儿,可以么?”  那是孙维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无奈与落寞。    我走上前,和他并肩站在玻璃窗前,俯瞰东京城幢幢的灯火。  依旧沉默,我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离着我那样近,我却一直在与自己的不安较劲。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回去吧,明天我让司机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  “能不能,别一开口就是拒绝?”他望着我,目光黯然,“芸生,我答应过你,就不会再越界。”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明只想解释,声音却止不住的颤抖,眼底的心酸藏都藏不住。  他依旧定定地望着我,露出个苦涩的笑来:“你啊……”  我不敢再在他的目光里多留一秒,转身仓皇而逃。  就差一点点,我又要丢盔卸甲地向他投降了。    回国后,生活与工作又回到从前的轨道,在接下来的近半年里,我和孙维禹再没见过面。    公司都在传,董事长的病情急剧恶化。我不敢向陆湘问具体情形,只反复提醒她自己保重。    这一段时间,公司的大部分工作都由周甘宁主持。他是大区总经理,又是临危受命回来,很快就破格晋升了副总。  偶尔听说孙总回来了,处理一个什么案子,又听说他匆匆走了,赶回去陪护病情危重的老孙总,于我来说,一切都只是听说。    偌大一个摊子,突然缺了两位大老板坐阵,即便是周甘宁这种能量超群的狂人硬撑着,也是捉襟见肘的狼狈,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  林舒为了他,辞去了北京的工作,来花都重谋发展。    叶皎组了个饭局,庆祝林舒的到来,还特地开了老马珍藏的红酒。  林舒之前在一家女性杂志做编辑,如今辞职南下,所有人都赞她奋不顾身投奔爱情,她却对我们眨眨眼睛,露出个少女才有的俏皮笑容。  “我打算创业呢,经营自媒体公众号。”  她写的那些爱情小鸡汤,不知迷倒了多少少男少女,已经是个流量颇高的写手了。  彼时,我对网络作家的认识还仅限于那几家大文学平台的驻站大V,对于林舒要做的事业毫无概念。  叶皎却难掩兴奋地举起酒杯,要和林舒喝一杯,说是同行惜同行。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转念想想皎皎的育儿书都出了,如今坐拥几家网店,也是一呼百应的知性女神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的这种起家方式,都被笼统地称为网红。    周甘宁坐在窗边品酒赏夜景,对网红们的话题兴趣缺缺。  我也无聊地低着头,玩起酒杯来。杯脚细瘦,我用指肚捻着它,无意识地逆时针转着圈。  周甘宁突然问我:“你什么时候也有玩杯子的习惯了?”  我下意识地停住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  他一脸松弛自在的笑容,问完也不在意我的答案,又转头看向窗外去,放佛只是说了句极随意的闲话。  我却像受了炮烙,立即把手收了回来。  我什么时候也像起了另一个人,有了他的习惯?  越是不愿意想起的人,越是一道不能碰的疤。    他目光仍在远处,又感叹了一句:“总算要回来了,有几天能喘气的日子过了。”  林舒耳朵尖,立刻停下闲聊,打听起来:“谁要回来了?”  周甘宁回头,指指那个被我摇晃了无数圈的杯子:“另一个爱转酒杯的家伙。”  林舒一脸迷惑看着我,我怕她误解,忙解释:“是我们公司大老板。”    “赶紧回来!他不在的这阵子,看把我们家周总累的……”林舒拖着周甘宁的手掌,心疼地说。  叶皎啜一口红酒,对他们翻白眼:“就你们会秀恩爱,回家秀去!”  林舒得意大笑,转而对我说:“芸生姐姐,周甘宁在公司老不老实啊?你替我看着他一点,别让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把他拐跑了。”  我敷衍地点头,叶皎却一点情面都不留:“他自己别成天花枝招展地逗小姑娘就不错了!还找芸生替你看着?她自己都还没个着落呢!你们成天腻腻歪歪,看不见人家单着身的苦吗?!”  我瞪过去,她又开始了,下一句保管是要大家给我介绍男人……    林舒一脸无辜地望向周甘宁。周甘宁温柔地握住女友的手,安抚道:“她就这样,嘴坏,不用理她。”  我也嘻嘻哈哈地打圆场:“舒舒,别当真,她就这个嘴恶心软的脾气,恨不得明天就批发一车男人来娶我。”  叶皎不以为然地继续翻白眼,林舒懂分寸,爽朗地笑了。  “皎皎姐真性情,我也喜欢和你这样的打交道!我下一个小说,就想写一个你这种御姐范儿的女主角。”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    回到家是深夜了,本想借着酒力睡个好觉,洗完澡却觉得越发清醒,躺着翻来覆去,白天那些要紧不要紧的人和事全都在脑中盘旋而过一遍,仍然睡意全无,干脆起身与这长夜对坐起来。    已经入秋了,凉风吹入窗台。我推开阳台门,倚在栏杆边看夜色深沉,从凛冬到初秋,这一年原来才走过大半,我却像是历经了好几个春秋一般。    屋内突然传出一声消息的轻响,我点亮手机,见到一条微信消息。  “睡没?”  来自孙维禹。  “没。”静夜催生了孤独,让蜷缩着的心突然生出了勇敢。  “我后天回国。”  “董事长她……怎么样了?”  “走了。”  我心中一震,走了,又一个生命匆匆消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凌晨。”  “你还好吧?节哀……”    他没有回复,屏幕由亮转暗,再次沉寂下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竟再耐不住这死一般的纠结与等待,抓起手机,拨下了那串号码。    接通的速度快到容不下分毫迟疑后悔。  “喂。”他的声音传来,遥远又清晰。  我把听筒贴在耳边,如堕梦境。在那如同如隔着春秋隔着山海的,我一个人的大梦里,这声音他来过一万次,我却从不敢应一回。  “芸生?”  “我在。”  “嗯,在就好。”    他的声音那么疲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经历辛苦。  我小声问他:“你还好么?”  他说:“还好。尽力了。”    我明白那声“尽力”背后的苦涩与煎熬。  若干年前,我在病床边,陪妈妈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病魔如何凶狠疯狂,把人逼迫到尊严丧尽求死不能的样子,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    “芸生。她走之前,意识已经错乱了,经常胡言乱语。但有一次,在打完止痛针后,她异常平静地对我说——孩子,难为你了,我死了对你也是个解脱。”    “这么多年,我不敢停下脚步,不敢有一丝怠惰,追赶一个又一个目标……全世界都说我野心勃勃,可是你知道么,我只是想向她证明,证明我也可以挑起这副担子,像当年的她一样罢了……我不过是想向她证明,我是对的。”    “可是,她没有给我时间,还没证明完,她就走了。她说,这对我是个解脱……我要什么解脱?我要这样的解脱有什么用?!她不在了,我要向谁去讨要努力的分数?向谁证明我为济苍奋斗出的价值?这个世上,这个家里,除了她和我,还有谁在乎……”    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黑夜白昼,隔着我们之间重岩叠嶂的阻挡,这一刻,我仍然只想握一握他的手,给他一点点温暖的支撑。    “孙维禹。”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亦怔住,颇不自然地回道:“我在。”  “累不累?”  他顿了好久,听筒里只余细小的呼吸声,证明着我们都醒着。    “芸生,这半年,好像一场梦。”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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