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秋天到了,孙维禹的商业官司一审结束,判决结果符合预期,舆论风波也逐渐抹平,他松了一口气,终于能过上一段朝九晚五的平静生活。 他在家泡着功夫茶,老神在在地问:“郁小姐,我可不可以申请几天休假,带女友出去度假?” 我从简历堆愤然抬头:“孙老板,你知不知道校招季要到了?” 很快,就轮到我开启周游列校的出差模式了,飞飞飞面面面谈谈谈…… 2014年的深秋,我飞回到北京,在母校京大办一场招聘宣讲会。 这几年的重要的校招推介会都由周甘宁亲自演讲,他的演说能力和亲和力真是一把大杀器,用许濛濛的语言来表达——可以说是颠倒众生了。 曾经在某校宣讲的互动环节,有大胆的女学生直接提问关心周总婚恋状况,他讳莫如深地笑道:“我已经把人生大事托付给公司人力资源部门,就看她们工作努不努力了。” 满场欢呼与掌声,提问的女孩满面霞光地坐下,简直像大型相亲节目现场。 不过这种场面在京大见不大到,这校园百年来就有着庄严无畏与积极向丧并行的思想风气,此间的少年们更感兴趣的大概是修齐治平的梦想,或是树缝里的阳光吧…… 周甘宁在演讲前总是喝很多咖啡,临上场还要抱着手机打会儿游戏,这是他的习惯。 玩到临上台,才把手机交我手上,还依依不舍地叮嘱:“给我保持屏幕亮着啊,这局还没打完,我讲完要继续的。” 我也习惯了,一手咖啡一手手机地握着,在一旁候着。 他在台上张弛有度挥洒自如,正演说到热烈处,我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孙维禹三个字跳动在屏幕上,我条件反射的接起来,竟忘了这其实是周甘宁的电话…… “维禹。” “芸生?”孙维禹在电话那头也吃了一惊,稍微顿了顿,他才厉声问,“周总呢?” 我又看了一眼手机,才意识到自己脑子短路,干了蠢事,急忙解释:“周总在京大的宣讲会上演讲,我替他拿一下手机,不小心接听了,抱歉。” “嗯,让他回电话。我们在开会,等他一个数据。” “好的,孙总,他下来我就转达。” “嗯!” 我定下神来,悄悄喘了口气,好险!其实我身边也都是同事,真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那您忙,再见。” 我正要挂电话,他的声音突然又传了过来:“北京明天下雪,衣服带够了没?” “啊,带够了。” “好,注意身体,挂了。” 我的脸瞬间红透了,电话两端只有我和他,各自周遭却尽是同事。我们从不在工作场合表现出过分的亲昵,这是他第一次破例。 我攥周甘宁的手机,使劲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下来后,周甘宁还痛心于他那局游戏被我葬送,摇着头说:“还是不能信你!” 我能说什么?! 只能沉默目送着他以变脸如翻书般的素质拨通了孙总的电话,再一本正经地拂袖而去。 宣讲会结束,我和同事一起收拾战场,校方一个管招就的老师找到我,面容可亲地说:“芸生同学,学校有位老教授听说你回来了,想见见你。” 我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腿软,范爷爷的面容连同在秦岭那些年的种种,在那一瞬间齐齐向我袭来,太多回忆让我招架不及,只觉满身心的紧张、不安与难过…… 五年了,我逃了五年。 招就办老师把我领到会客室门口,一路上我心情复杂,想到范爷爷就在里边,一面是害怕紧张,一面又揣着些许期待与想念,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堆里,虚浮无凭。 踟蹰了半天,我才鼓起勇气推开门。 “范老师好。”我低着头站在门口,食指紧紧绞在一起,不敢看他。 “你还知道怕?!” 传来的声音让我脑中一炸,抬头看过去,面前坐着的那位老教授,哪是我的范老师?! “怎么是你?不是说,是学校的……”我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怒感,旋即怒目而对。 “我也是京大的客座教授,你激动什么?!” 他还是那个样子,面容沉毅语调威严,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那请问,秦教授找我来有什么事?”我挑衅地看向他,阴阳怪气地问。 “你打算这样混到什么时候?” “我混我的,又败坏不了您的名声,不用您来操心。” “芸生!再过几个月你就满三十岁了,能不能有个成年人的样子?!爸爸在你这个年纪,已经……” “我不姓秦!”没等他说完,我就破口打断,“你想过爸爸瘾,去美国找秦昱然去!” 老头突然沉默了,像是被什么钝器砸了一下,眼皮沉沉地眨了眨,他嘴唇紧闭,威严的脸上却透出些苍老与疲惫来。 我们父女,多年不见面不对话,一开口就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我不想看见他这样,可是太多年太多情绪无法以正常的语言来表达,积攒到最后,都聚成了怨气,吐出来的尽是些伤人于无形的刀子。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总是做不到,做不到心平气和好好说话。 我站在一旁,生着闷气,也不知是跟自己还是别人……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希望我坐下说,我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下了。 “下个月底,奶奶九十岁生日,你记得回来给她磕个头祝寿。” “哦,知道了。”我又绞起了手指,咬着嘴唇小声问,“奶奶身体还好么?” “还好,就是上了岁数,行动不太方便了。” 好多年没有去看望过她了,我从小就长在外婆身边,和奶奶并不亲,只觉得她对我和气又疏远,长大后才知道她对谁都那样,清清冷冷一个老太太。 这么多年,我和秦昱然都远在天涯,老秦再婚后,他们也没有再生育个一儿半女。 如今,那座青砖小楼,在外人看来以为是深宅大院,其实里面只住了三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年龄相加,都超过二百岁了…… 想到这些,我又生出了些不忍与愧疚来。 我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以商量的语气问道:“我,能不能带个人,一起回来祝寿?” 老头怔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 他蹙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是大事,我认为还是慎重些好。奶奶生日,会有很多叔伯长辈来,不能随意安排。况且,你从小心思单纯,看人眼力也浅,爸爸认为,这件事、这个人都可以先缓缓。” 我“噌”地站了起来,高声质问:“你知道我和谁在一起?你是不是找人查他了?你……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凭我是你父亲!”老秦声音里也有了怒意,“我是对你负责任!”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冷静下来,冷冷地讥笑:“秦大首长,你这个父亲的身份,向组织汇报过了吗?” “芸生!在这种事情上,你不要自作聪明!父母不会害你。” “呵!我哪还有父母?!” “你!” “下个月,我就不过来了,免得您清白一生,因为我失了晚节。还有,我要和谁在一起,也不劳您费心,麻烦下次不要用滥招数骗我来陪您吵架了!” 我大步离开,拉开会客室那扇厚重的大门时我想:郁芸生,你不要再贪心,也不要再矫情什么树欲静风不止了,你哪有家?哪有父亲? 晚上回到酒店,我睡不着,一个人跑到Rooftop Bar去喝酒,碰见了周甘宁,他和朋友约在这里小聚。 见我一个人越喝越多,他终于忍不住坐过来,夺了我手里的杯子。 “说吧,为了什么事?” “酒还我!” “先说!要真是非得醉一场的事,我再陪你喝。” “不要你陪。”我已经喝得泪眼婆娑了。 “怎么了?”他口气突然就缓了下来,望着我那张满是苦楚的脸,他的面色也认真起来,“是……你家里的事?” 我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看向他:“你知道我家的事?” 他沉默地点点头。 “叶皎说的?” “嗯!”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很早以前。” “能有多早?” 周甘宁却不回答,只顺手把那杯残酒喝了,转头去看窗外。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