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北京的雪下得真规矩,午夜时分静悄悄的来了,下在Rooftop bar宽广的玻璃窗外。 我和周甘宁喝到夜深,却没说几句话。 我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常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干脆放回心里,等它被时间夷平。 周甘宁平时话倒是多,但除开工作,其他的都只能当作过耳云烟,虚虚实实谁有工夫去理会?! 但他今晚特别安静,安静到我都觉得没认识过这个人。喝得也比我多,就好像被封建家长迫害的人是他一样…… 酒吧两点打烊,我们两个半醉的闷葫芦不得不悻悻离开。 房间开在同一个楼层,并肩走到我的房门口,正要告别,隔壁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闻声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走出来。 “孙总!”周甘宁先清醒过来,开口叫他。 孙维禹没回应,只是沉着脸看向我。 我认出是他,有点开心,笑嘻嘻地走上去:“咦,你怎么来了呀?” 闻到我一身的酒气,他皱眉,习惯性牵起我的手。 他一靠近,我顺势就把头偎在了他的肩侧,在这晕晕沉沉的晚上,他突然出现在面前,真是天大的惊喜和温暖。 孙维禹接过我手里的房卡,把房门打开,才转过身对始终站在一旁的周甘宁说:“辛苦了,晚安。” 周甘宁点了点头,沉默地走掉了。 进了房间,我伸手要抱抱他,却被摁住了肩膀,不得不与他对视。 “大晚上喝这么多酒,还不带手机,你想干嘛?!” 我被问住了,因为心烦才想上去喝几杯的,没想到会喝到这么晚,出门时也没顾上拿手机。 他找不到我一定很心急。可是我喝酒的原因,该怎么对他说呢?说了有什么益处呢? 于是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句不痛不痒的:“周总想向女朋友求婚,征集方案呢,就在楼上酒吧聊了会。” “他想求婚,却深夜找我女友喝酒?” “我们几个,从小就认识的……你怎么突然这么酸,孙先生?” 我嬉皮笑脸地想耍赖,孙维禹却一点也不吃这套:“你觉得,如果我不来,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来,那我现在应该孤独的睡着了。”我还是想撒撒娇就好了,“对了,你怎么突然跑来?” 孙维禹的脸色更难看了,泛着隐忍的黑青:“你对周甘宁有最基本的警惕心吗?” “他?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是你把人想得太简单,芸生,你不是小孩子了,总该学一学看人面具背后的那张脸!” 又是这句!一天之内,两个对我影响至深的男人,用同样恨其不争的口气,骂我头脑简单不懂识人。 老头看不上孙维禹,孙维禹说周甘宁不安好心,周甘宁说叶皎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我的世界总共才这么点大,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为难别人,都要带着面具表演? 我压抑了一天的情绪,也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连声调都被拔高了:“所以,你大晚上飞来北京,就是为了来教我看人吗?” “我是紧张你,郁芸生!” “不必!我好得很。” 我只是在想:你们一个个,用“对你负责任、紧张你”……这些蹩脚的理由来钉住我的手脚,干涉我选择人生的自由,有意思吗? 孙维禹显然没料到我会用这种态度来对话,他退开两步,背靠在桌边,审视着我。 我也再没了贴上去撒娇耍赖的心情,索性找了张更远的椅子坐下。 客房并不大,我们对视着,升起来陌生感却像隔着天涯。 “所以,今晚我出现得有些多余,是吗?”孙维禹问我。 “是担心得多余。” “你对他的信心是哪来的?” “呵呵,你放心,他看不上我。” 我又脱口而出一句蠢话,自负如孙维禹,怎么听得了这个?! 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啊,哪怕这句实话已经把我的双商扣成了负分…… 酒壮蠢人胆吧,我还是以凛然的目光直视着他,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更正确一样。 孙维禹眼中却失了惯有的锐气与凌厉,反透出些疲惫来,他垂下眼,不再看我。 “你早点休息,晚安。” 他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很快又听见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 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也是第一次因为不开心,而分开房间睡。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上午,我躺在床上,把午夜的事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才觉出后悔来。 他不远千里地飞来看我,我却因为别的情绪一点就炸,迁怒于他,弄成了这样。 抱着亡羊补牢的心情,我按响了隔壁的门铃,却许久没人应答。 打他电话,是秘书接的,她说孙总在见很重要的人物,不方便通电话。 心里一咯噔,好像又有什么变味了。我问秘书:“孙总是临时决定来北京的吗?” 她说:“不是,行程前两天就定好了,为了掌握好X会的议事间隙,还和朱总讨论了很久方案。” X会在京召开,他是来拜访政客的,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 今年雪下得真早,才十一月,窗外就白茫茫的一片干净。 因为天气原因返程的航班取消了,凭空多出一天假期。 满腹心事,在屋里越坐越憋闷,干脆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出门看雪。 其实不知道该去哪,一个人对着地铁线路图发呆,身边一对大学生情侣正兴奋地讨论着去故宫看雪,我也随着他们闷头钻进了4号线车厢。 故宫的雪肃穆宏大,故宫门口排队看雪的人流更宏伟,远远望去一片伞的海洋。决定来时的那一点“碎琼乱玉坠朱墙”的想象瞬间消散了。 我在人海边缘踌躇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苏姨?” “真是你啊,歪歪,好久不见!” 秦岭一别,五年过去了,苏姨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时光对这些热爱生灵的人有着格外的仁慈吧,真好。 苏姨是来故宫参加学术讲座的,她问我要不要蹭听,关于古书画仿代者鉴定的。 “您一个做动物保护的,来听这个?” “代表老范头参加的,他不是就好这口,自己又来不了么?” “范……老师,他怎么了?” 听到范老师的那个瞬间,我紧张得全身都僵直了,潜意识里,对于五年前自己闯的那个祸,我根本不曾直面过。范爷爷的伤情如何,他的手术顺不顺利,如今恢复成什么样了?我逃得远远的,给自己的记忆打了个封闭,把这些问题全都困在里面。 我无法形容在等待苏姨回答的那几秒钟内,自己内心经历了何等剧烈的震荡、恐惧与期盼。 “他啊,忙呗!正带着提案在X会和人拍桌子吵呢!” 我像是困在猛兽蹄边等待裁决的人,苏姨的回答,就是来救赎我的春风。 命运宽恕了我,范爷爷好好的,仍在为保护事业奔波忙碌。 故宫的红墙上镶嵌着的白雪,琉璃瓦檐垂挂着的冰霜,晶莹透亮,温润有光,就像我藏在眼底的泪光。 坐在敬胜轩的暖炉旁,听老先生说古书画辩伪,讲历朝仿代者在画作中倾注的笔力与匠心……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小世界里,那里什么嘈杂烦扰都没有,纯粹又安静。 我多想留在这静谧与简单里,和书,和画,和日光,和白雪,和山林,和峡谷,和上蹿下跳的猴子,和往来翕忽的游鱼,和单纯的一切在一起。 可这红墙外头的世界,喧嚣透顶,乏味至极,更糟糕的是——我左支右绌,毫无应对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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