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妹妹,不是说,还有交好人家的姑娘们来一起进学吗?”李筠只不过是不喜李青性格有些轻浮,并不是真生气,李虹赔了两句小心,便把方才的事情扔到脑后去了。“上午是教书的孙先生授课,因着男女之妨,并没有其他人家的女孩儿来上课的,只有咱们一家子。下午哥哥们去学骑射了,馆里是女先生教课,才有其他府上的女孩子们来……哦,你瞧,那是李季和李芙。” 抬眼望去,长廊上远远走来一男一女。李筠见那男子身着宝蓝长袍,头上插了根玉簪,腰间挂着一枚墨玉佩,打扮得甚是清爽,面容冷峻,长相极似五叔,神色举止倒比李青看起来稳重不少,再看那女子身穿草绿交领长袍,脸上带笑,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五叔,也不像朱婶婶,李筠一想昨日见礼时并没见过这两人,心中有数,低声问道:“这两位是……” “一个是我二哥,一个是我姐姐,他们不是和我一母同胞的。”李虹见了二人,小嘴不自觉地嘟了嘟,李筠听了,便知道自己所料没错,那二人便是五叔的庶子庶女了。不过这五叔府上倒奇,嫡长子一副跳脱飞扬的模样,庶子倒稳稳重重的样子,嫡长女是不拘小节,庶女反而养得稳重温柔的样子,真是令人不解,李筠暗暗摇摇头,也不多嘴,瞧他们几人怎么落座。 屋内共摆了九张长案,左中右各三列。笔墨纸砚等物都是齐全的,各人见了礼,便由李青带头入座。李青自然坐在中间前排一个,李虹便坐在他身后。李季对着李筠作了一揖:“请六妹和八妹先入座!”李虹听了,翻了个白眼,轻声嘟囔道:“装腔作势。”众人站得远,并没听见这句,李青倒是听见了,却没责骂自己妹子,恐怕反而恨不得拍手赞是。李筠见李季谦让,便不推了,应了声“多谢八哥”,挑了靠左的长案,坐在第二排,将第一个位子空了出来,李霜兰行了个福礼,才跟着入座了。 不一会,先生便走了进来,众人连忙起身问好。先生拈着长须,轻轻点了点头,见一下子多了两个女娃,并无惊异神色,想是李五老爷早打过招呼了。 “嗯,今日有新学生了,很好,很好。”那先生年龄看起来与李坚相仿,说话却老成得很。李筠听了,思绪不由得跑起马来:“这先生真是好笑,来了新学生,为什么说‘很好’?大约是能多收两份束脩了,因此说‘很好’罢?” “那么,为师的要先考校一下二位姑娘了!”那先生忽然发功,把个李筠惊得赶紧回神:“原来这先生说‘很好’,是有又人送上门来受管教的意思!” 见李筠如临大敌的样子,那先生不由得笑了:“六姑娘不必慌张,为师的不考四书五经和史书,你们就各作一首诗罢!就以这春末夏初之景为题,时间么……”说着又捋了捋长须,“其余人先温习昨日的书,温完书了,六姑娘和八姑娘便可吟诗了。” 李筠听了,定了定神,开始苦思冥想起来。李霜兰暗道,幸亏昨日回去准备了许久,这时随便拿出一首,便可应付过去,待会想必是嫡姐先吟,自己满可见机行事,总要压过她才可。 “好了!六姑娘,你先作罢!”孙先生端坐上方摆了许久的世外高人造型,忽然出口道。 “是,弟子献丑了。”李筠恭敬地站了起来: 夏影 碧水点点波,竹根淡淡苔。桃李落英浓,燕儿自在来。 南风拂绿柳,青石映松柏。穿帘笑语声,忽疑是蓬莱。 李霜兰一听,嫡姐不知是进京了紧张得很呢,还是去庄上呆了一年多,呆傻了,竟作出这么一首俗气富贵的诗来,自己不必挑好的,随意一首便可胜过,不由得跃跃欲试。 那孙先生听完,微微一点头:“不错,六姑娘请坐,八姑娘请罢。” 李霜兰听了,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咏夏 蘅芷幽幽萝薜芳,春罢草郁一缕香。 松涛柏影慢试醴,听风观雨入回廊。 孙先生听了,也是微微一点头:“不错不错,八姑娘请坐罢!” 李霜兰满心以为这先生要大大地夸奖自己一番,没想到自己只是比嫡姐多得了一个“不错”,心中一时又是不甘,又是不解,慢慢地坐下了。 原来这孙先生坐馆时,李五老爷就说了,主旨是教两个男学生,女学生们不必严格,令其识字明理便可。又加上今上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孙先生如何不懂,原本李虹和李芙就是不多管教的,更不必说借住的李筠姊妹俩了。 李筠倒没想到这么多,只想着在他人家中不宜招摇,便随意作了一首应付了事,听李霜兰作诗,心里还道了声“二丫头的诗倒比过去好了”。 听了李筠姊妹二人吟诗,李虹不由得分别投来敬佩的目光,心道不论那个李霜兰多么矫揉造作、爱出风头,作诗倒是好的,因与李筠坐在同一排,便冲李筠挤了挤眼睛,双手抱拳作出个“佩服”的样子,李筠余光瞥见,顾着先生在上头,不敢回礼,只好略侧过脸,给了个小小的笑容。 “二姑娘!”那先生一时忘记了改称呼,顺口叫了出来。李虹脸上一僵,抬起头来:“哎!先生叫我何事?”那先生一脸严肃,改口道:“七姑娘可是也要作诗?”“哎呀!不要不要!弟子是瞧二位姊妹那个……高才……才高八斗!心生敬意!弟子不要作诗!”李虹嬉皮笑脸地连声讨饶,像是做惯了的。那先生态度依然严肃无比,说的话却让李筠下巴惊掉:“还请七姑娘不要扰了其他人读书,你自睡觉便罢了!” 李筠见那先生不知是受了嘱咐,还是本就心中有数,教书时,往往对李青和李季严加要求,对于女孩子便放任自流,听也罢,不听也罢,便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来,半听半不听地走起神来,因前面无人遮挡,孙先生早瞧见李筠心不在焉,也不出声,只有当李虹百无聊赖地自娱自乐发出什么响动时,那先生才板起脸来,严肃地用镇纸拍拍桌子:“七姑娘!请安静些罢!”一上午那镇纸被先生拍来拍去,与桌面亲密接触了不下十次,李筠见了,不由得暗自替那镇纸庆幸:幸亏是紫檀的,要是白玉的,早拍碎了。 “哎呀!终于下课了!”李虹一听先生说了“今日到此为止”几个字,立刻由无精打采改为精神抖擞,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袋,又受了先生几个白眼,奈何虹姑娘压根没往先生处瞧,兴高采烈地问李筠:“筠姐姐今日中午能否去我那里用膳?” 那先生见李虹朽木不可雕也,重重叹了口气,大袖一摆,出门去了。 “多谢虹妹妹的美意,只是今日才上学,我总要回去向祖母禀报一声。以后向祖母请示了,我再去叨扰虹妹妹。”李筠笑着摇摇头。李虹也不勉强,点点头便作罢了,携着李筠的手,一同迈出门去。 “八妹妹,你的文采倒好!”另一边,李芙拎着自己的书袋,和李霜兰落后一步,慢条斯理地走着。“哪里哪里!五姐姐看起来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定比我强多了,您这么说,做妹妹的真是惭愧了!”李霜兰一听有人吹捧,连忙自谦,两人出了门,把书袋交给了丫头,也牵着手,一路喁喁细语个没完。 “五姐姐,有空来找我玩耍!”到了月亮门边,李霜兰依依不舍地与李芙分开了。李筠站在前面略等了一等,见李霜兰慢慢走了上来,便领头向东花园走去。 “姐姐,这五姐姐性子温柔,倒和我投缘得很呢!”李霜兰不知是在夸别人性子好,还是在夸自己人缘好。李筠已经是大姑娘了,自然不会和小女孩们争风头,见李霜兰今日一上午还算乖顺,这时便顺口应道:“是啊,五姐姐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稳重得很。”“姐姐,你说这也真是奇了啊,五姐姐倒比七姐姐看起来稳重,倒更像嫡出的女儿。”李霜兰觑着四下没有外人,故作惊讶地说道。李筠听了,知道李霜兰在指桑骂槐,便不再理睬,快步走向前去。 李霜兰见了,不忙着追,反而站在原地忽地一笑:自己这位嫡姐的确稳重多了,却还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最受不了别人刺她。看来五姐姐说得倒真是不错,自己这位嫡姐虽然沉稳,却很耿直呢。 午歇起来,李筠的脑子木木的,整个人如在云端,呆坐在床边。碧玉见了,不由得担忧:“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了?要不然奴婢去替您告个假,您下午不去进学了,在屋里好好歇歇罢!”李筠听了,又呆坐了片刻,端起小几上的龙井喝了几口:“没事,我就是还没缓过来,这里的气候真是干燥,睡得人口干舌燥的。第一天进学就告假,不好。”碧玉见了,仍不放心,接过青苹手上的书袋:“要不然下午奴婢去送姑娘进学罢!万一姑娘有什么不适,我怕小丫头们照料不好。” “不必了!碧玉姐姐去了,这屋里可就少了领头羊,小丫头们还不瞎转?我去送姑娘罢!”绿果又从碧玉手上将书袋接了过去。碧玉想着绿果还算妥当,便又叮嘱了几句,还取出了一件披风,又拿了几丸藿香丸给绿果带上。李筠见了,无奈地笑笑,也不去劝,随碧玉去了。 下午教授的女先生姓肖,一张容长脸,细眉细眼,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一路上李筠早听李虹讲了许多内情,这位肖先生原先也是大家闺秀,诗书女红等无一不精的,原本也有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临要出嫁了,肖家却受党争波及,折了进去,连降了四级,这下子男方便觉得肖家配不上他家,便又说了一门好亲,还去肖家大言不惭道“你肖家如今已是籍籍无名,肖门女子已不是我儿良配,原该退亲的,只是怜你日后议亲不易,不如进门做个贵妾罢!”肖老爷大怒,又怕女儿受委屈,只能勉力敷衍,肖先生忍耐不得,大步跨进堂去,当场将信物掷在桌上,言道“我肖玉便终生不嫁,也好过入你家门受辱!” 接着那家后说的亲家听了这事,便觉得这男方人品低劣,闹着要退亲,肖先生又被扯了进去,闹了好一场风波,后来便出来做女先生,一开始自然做得辛苦万分,没什么人愿意请她回去。因众人皆担忧请这么一个女先生回去,教得自家女儿都和她一般,那就不妙了。幸而有个福宁长公主爱其才气,敬其傲气,便请了她去教自家孙女琴艺女红,这下肖先生才算摆脱了过去的阴霾。 时人爱琴,于是李家女儿和其他几家的女孩子们学的都是琴艺。李筠见李虹带头从上午那间屋子后边的屏风绕了过去,也跟着进去了,进去发现有个长长的楼梯,走上去是一间琴室,里头已坐了两个女孩。 李虹笑着替李筠姊妹引荐:“邵姑娘,这是我六姐姐和八妹妹!”李筠便赶紧带着李霜兰上前见礼,那女孩子原本坐着,这时站起身来回礼。李虹又带着两人走到另一个女孩子面前:“六姐姐,八妹妹,这是查姑娘。”那女孩子早站起来了,与李筠姊妹见了礼。李筠这便知道,那位邵姑娘家里,恐怕官位颇高,那位查姑娘家里,则是五叔的平级或下属。 李筠于琴艺上面并没什么天赋,原先一向都是应付了事。江州那位女先生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对李筠那应付的态度也是无可不可的,并不过分斥责她,李筠此时也依样而为,随意敷衍着。没想到这位肖先生看起来温温柔柔,性子却严厉得很,与上午那位孙先生完全掉了个个儿:“六姑娘!你方才的商调没有弹足,角调又拉得太长了!再来一遍!”李筠顿时像是含了块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照着肖先生的指示,一遍又一遍地弹着,还要听肖先生赞别人:“嗯!八姑娘倒弹得不错,只是指力不足,回去要勤加练习!邵姑娘谈得很准,慢些就更好了!” 旁边的李虹见了,脸色奇异,欲言又止了半天,好容易等到下课,也不收拾东西,大步冲到李筠身边赔不是:“哎呀!对不住了筠姐姐!我忘记告诉你了,肖先生很严厉的!”李筠听了,无力地说:“无妨,现下我自己知道了!”李虹听了,兴高采烈地说:“不过,筠姐姐,你来了可真好,先生再也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训了,咱们俩呀,有难同当!” 李筠听了,心中哀叹:谁要跟你有难同当啊?我只想和你有福同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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