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虚观的这一路上,任平生一直沉默不语。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他需要细细揣度。 而那边的木清逸也对此意外收获十分满意。他既然要争,便不欲再与华襄起争端。他是个痛失过至亲的人,知道失去亲人该有多痛。吴诚为他培养出来的那些暗卫死士,哪一个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哪一个不是身负血海深仇? 没有人活在仇恨里是快乐的,哪怕大仇得报手仞仇敌,最后也不过是落了个两手空空,茫茫一片。 他与任平生没有世仇,他想过,若是自己能促成两国邦交永世交好,任平生也没有理由阻止自己。在这种时候,少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得多。 木清逸从道观后门下了山,在蜿蜒的山路上疾行一路后,他和吴诚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极隐蔽的洞口,那里是他密道的入口。 任平生打道回府后,便开始暗中布置他的兵力。 宋磊也按将军的吩咐,忙着去调兵遣将。这一切,都在这个夜晚悄悄进行着。除了任平生的心腹,没人知道这分散的一拔拔兵力纷纷赶往榕方城外,所为何事。 第二日一大早,宋磊前来复命,说已按将军的意思将兵力全部部署完毕。任平生命人将自己的铠甲战袍兵器……统统装进马车,暗中送至阳西关。他自己,则轻衣简从出发去榕方城了。 他这次,是去找端木晨的。 即将开战。虽说他自己很有把握胜了这一战。可毕竟不愿她涉险。如今前方战事被众人的盲目乐观而轻视。他必须告诫她一声。若她愿一避,他自是乐意想帮。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事要请她帮忙。 这一战,胜就胜在“出其不意”,打木清肃和候润民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难免伤亡过大。 如今正是春季,万物生发的季节。将士们若是战死沙场,那也还算是死得其所,最怕的,便是身受刀枪剑戟之伤,伤口溃烂、在营中□□数日而亡……那种惨状,不亲历战争,无人 知道那是何等的的惨绝人寰。 端木晨的医术,确实远远在营中诸位军医之上。如今大战大即,若是能向她讨教一二,或能有一二良方保受伤将士之性命,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赶到榕方城时,端木晨正前厅坐诊。他也不便打扰,便与宋磊从后门径直去了她的小院。反正那院墙也不高,瞅个无人的时候,一闪身便跃了进去。 等了约摸一刻钟,还是敏哥回院里拿东西见到了他们,才得知眼前的二位公子有事找端木晨。他便机灵地去将端木晨唤了回来。 头天刚见,还没说到什么大事,如今第二日又不请自到。端木晨疑心出了什么大事,自然急匆匆往回赶。 这次见面,任平生没再那么多虚礼,径直说明了来意:“姑娘,此次前来,是有事跟姑娘商讨,所以未经姑娘允许就先进了院子,多有得罪。” 端木晨见他一脸严肃,与昨日嬉皮笑脸总是逗她有所不同。神情仿佛跟那晚候大人中毒时有些相似,自是知道他如此说,定不是小事。便推开房门,请任平生进屋一叙。 进了屋,端木晨要煮水泡茶,任平生阻拦住了:“姑娘不必客气,今日事情紧急,我们就不必那些虚礼,说完我便要赶去别处。” “公子何事?请讲。” “姑娘可知自正月十五那晚开始,我南疆与翼戎在榕方城外三百余里之外对战之事?” “自是知晓。” “嗯。如今战事胶着一些时日了,估摸着不日便会结束此次战事。” “公子……要上前线?此前听说,负责此次战事的,是那位候大人?” “嗯,我不过是去看看。”任平生并未向端木晨透露太多。 他又接着道:“我估计,不日将会有一场大战,到时候将士们会死伤无数。此前也见过姑娘的医术,恭维之话,我便不用多说,此次便是向姑娘讨教,可有医治箭簇之伤的良方?” “公子所说的箭簇之伤具体是怎样的伤?可惜我未到过战场,未亲眼所见过。不如,我随公子一同前去。若真如公子所说,过去死伤无数,我亲眼见到后,或许能出一份力。”端木晨发自肺腑地说出以上一番话。她毕生所学,不过是救死扶伤。若真如任平生所言,一场大战下来,大夫只怕多多益善。所以她才会想到与他同去。 “不可。那刀箭可不是长眼睛的。去前线这事,姑娘就莫要再想了。况且,那些受伤的部位都在躯体上,姑娘虽说是大夫,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就算姑娘不考虑自身安危,也是不妥的。”任平生不想她涉险,便一口回绝了她的好意。 “那……公子可能与我说说箭伤是如何的?有哪些症状是营中军医甚觉棘手的?我在家时,父亲偶尔也会接到进山打猎的猎户受了外伤,只是不知这战场上的伤,有些什么不同?” 他见并非三言两语能讲清楚,任平生便坐了下来对她道:“姑娘可知金汁为何物?” “金汁?黄金?”端木晨一脸好奇,她不知道,说着箭伤,如何又说到什么“金汁”上去了,“这与箭伤有关吗?” “有关。这金汁,便是涂在箭簇上的东西,为了增加对方将士的伤亡,所以,两军对战,箭头上都会涂上这样的东西。它说起来叫金汁,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毒汁?”端木晨发问道。 “哪里去搜集那么多毒液。再说,两军对阵之时,射空的箭若是落在敌方阵营,对手也会立马捡起来反射向我们,所以,什么毒箭、毒粉、毒液的都不会用。毕竟谁也不知道风会从哪儿吹,就算知道,也无法保证自己就在上风口,若是弄了自己人一身毒,那仗就不必再打了。”他停顿了片刻,见端木晨听得认真。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金汁,说起来有些……有些……不雅,先请姑娘见谅。”他先告了个罪又道:“它是家畜家禽的排泄之物,汇集到一起,涂抹于箭头之上,而箭头平日里又插在土里,让它生绣长出绣斑。这样一来,中箭者,几乎难以存活下来……” “啊……竟是如此……”端木晨听了这些不同于以往茶肆里说书先生那一套,还是十分惊异的。 “嗯,战争是极为残酷的。”任平生的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凝重。她知道他是真的心痛那些跟着自己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们。 “战场之上,若是射中要害,便会直接死去。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可若是一时半会儿没死,就受了大罪了。那些普通的箭头有两个倒勾,若是特制的,便有多个倒勾,若不是有经验的老军医,拔箭时手一抖,便是一条人命……” 端木晨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眼前这个双眉入鬓的男人细细述说属于他们悲惨、壮烈和荣耀。 “若是运气再好一点,拔掉箭后还没死的,大多便用酒浇在伤口上,用烧红的铁块灼焦皮肉不让它流血。接下来敷上金创药,再喝些汤药,便听天由命了。” “这些身受重伤的人能躲过风痉之邪活下来的,十不过一二。若能活过二三,亦是上天恩赐了。”任平生的语调越来越低,神情也愈加凝重。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事,又会死多少人?他心里没数。但每一次大战之后,听着营帐里传来哀哀的□□之声,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撑着半个身子委托身后事……每每听到那些惨叫从摇曳着人影的军帐中传出来,他都没有勇气迈近一步,进去看看那些神智昏聩的兵士、那些共同作战的兄弟们。 有时,他竟会后悔自己还活着,活得比那些躺着等死的人都还要好。 “公子……我想知道,如公子所说,中箭之后患风痉而死的那些将士,是否高热气急、喉有谈鸣、还伴有抽搐、角弓反张、牙关紧咬、神智昏糊、舌质干红无苔、脉象滑数、口唇干裂……这些症状?”端木晨发问,打断了他的回忆。 “正是。姑娘说得一点不错。”任平生听她一一俱说到点子上,心中自是一喜。他知道,若她能说出这些症状,或许会有办法医治。 “若是这样的症状,那便是风痉无疑了,在《太平圣惠方》中说: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掉,骨体疼痛,面目喝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 “姑娘可有良方?”任平生听她娓娓道来,忙起身上前问她。 “公子来得甚巧,我这里恰好有几个方子,专对此症。请公子稍等。”说完,端木晨回了左梢间的厢房,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薄薄的册子出来。 这册子是她离家之时她父亲端木斐留给她的。想着此去山高水远,恐女儿出门在外遇到一些险境。便把如何治疗破伤风和犬伤等诀窍之大成编成的一个小册子留给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她自是将这册子中的内容记得牢牢的。如今若是这册子能救军中诸将士,他日若父亲知道了,定会无比欣慰。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