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独余任平生和清虚二人,没了旁人在侧,清虚也不再是那唯唯诺诺的样子,眼神里闪着清明,手脚利落地泡了茶水出来,请君共饮。一时茶香袅袅氤氲在室内,任平生也不客气,谢过道长之后便同他一道品起茶来。 待饮尽杯中第一盏茶,不等任平生发问,清虚道长便主动提起了那陈年旧事。 二三十年前,清虚还是一个跟着自己的师父——玄机道长修习的一名道人。而在那时,南疆的很大一部分城池都还属翼戎的领土,所以严格说起来,那时他们更多时间是生活在翼戎的国土上。不过他们师徒都是一心向道之人,身逢乱世,出家持戒之人本来就不过问政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清净自在。 后来木森然他爹,也就是翼戎的太上皇殡天,太皇太后也是个信道之人,便将翼戎东都城附近有名的道长请进宫中作斋醮科仪。也就是俗称的“道场、法事”。除皇家特指的道长负责“都坛”——也即主坛之外,还有从各处请来的道行深厚的道长负责“分坛”。而他的师父玄机道人便负责数个分坛中的一个。他作为师父的得意弟子,自然是随同师父进宫,给师父当“高功”,作副手。当然,同去的还有其它师兄弟任其他不同职事。 那一次的祭孤科仪(为亡灵超度的法事)不论主坛、分坛都完成得很出色,上上下下都极为满意。他师父也领到了不少的赏赐,准备带着众弟子出宫。当时的他由于内急,在去寻方便之所时,不慎走错路,冲撞了宫中的一个贵人。他虽是个道士,可也是全须全尾的男人,而且正值壮年,还不到三十岁。 冲撞贵人的后果,自然是要责罚,那贵人压根没把他看在眼里,抬了抬眼皮便说杖责八十,命人将他拖下去领罚。宫中的杖责可不是那么好领的,看似不足百下,可要真打到身上,三五棍就足以让你皮开肉绽,几十棍打完,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正在这当儿,路过的贤仪娘娘,也就是木清逸的母亲,后来的贤妃娘娘路过,出手相救,免了他的罪责。还令身边的小宦官将他送出宫门。 当时的贤仪娘娘初有身孕,腹中所怀的胎儿便是后来的五皇子。当时的小宦官送他出来对他说:“我家娘娘说,此次拂了丽贵人的面子,救下道长就是想为腹中的孩子积福。玄机道长的命理推论最是精妙,道长乃玄机道人的大弟子,想必也十分厉害。等我家娘娘诞下皇子,还要有劳道长批一下命理。” 当然这话是私下里悄悄说的。后宫妃嫔不得任意将皇子的生辰八字透露给外人,就算是宫内的皇家御用道长也不得随意给皇子批命理。若是泄露了天机,扰乱朝纲,争夺储君之位,那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当年因着贤仪娘娘怀着木清逸,才对清虚出和相救,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母子二人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是感恩戴德,应承了下来。 次年,贤仪娘娘诞下陛下的第五个皇子,由二品贤仪进封为一品贤妃。而清虚在给五皇子批出来的命理中显示:此子有帝王之命格,只是坎坷崎岖,多灾多难,若能化险为夷,避过祸事,保住性命,方才能成就大业。 批出来的命理,他冒着杀头的危险,一字不漏地透露给了贤妃。贤妃也念他的恩情,没有使那些下作的手段杀了他封口,而是暗中赏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寻了机会离开翼戎。 后来烽烟四起,南疆这处归属了华襄,他师父又羽化登仙,他便顺理成章地自立门户,离开了翼戎,到泯山上的这处道观来修行。 后来在一次两军交战中他大开道观方便之门,帮忙医治了任简璋及手下几个得力干将的伤势,便也与老将军有了些交情。 再后来,便是得知贤妃娘娘惨死冷宫,五皇子自暴自弃、荒/淫无度……这些逸闻不消他多说,任平生自是知晓。后来木清逸出府之后,便上山来请求将母妃的牌位供奉于此。每年他母妃的生辰和祭日,他都会来敬香一柱。 来的时候多了,也越来越喜欢上了这里的清静。外人都说他沉迷于女色,但是清虚知道那不过是他自保的一个面具。他自小到大来到此处,要么就是向他讨要那汪温泉,和任平生一样,总是不请自来地霸占他的汤池。在山谷中一呆便是大半日。有时来了,不去沐浴,只和他下一盘棋,讨杯茶喝,在观中静坐。他从不多说,清虚也从不多问。只怜惜他是故人之子,如此而已。 他娓娓道来,他也静静聆听。 他说的是真的,他分辨得出。 二人又喝了会子茶,聊了些其他有的没的话题,看到茶也喝淡了,清虚便起身领他去了一处僻静的偏殿,看木清逸母亲的长生牌位。那个简单质朴的紫檀木牌位上刻着几个飘逸隽永的大字:母亲大人项素行之灵位。若不是清虚的指引,就算他某天误入偏殿,也不会得知这便是数十年前宠冠翼戎后宫,有倾国倾城之品貌的贤妃娘娘的牌位。这牌位上丝毫没有什么显赫的头衔,彰显她在世时曾享受过的荣华富贵和无上尊荣。这里有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礼受一个普通儿子的孝道和对她无限牵挂怀念。 他想要的答案已然得到,时日不早,有道童来禀,素宴已设,问何时开宴,还为他们随行的人安排了客房。 想着端木晨那羞涩不欲见人的样子,任平生辞了清虚,想去劝说她过来一同用点素斋,便往后山去了。 任平生和清虚聊了有一个多时辰,端木晨在后山也呆了一个多时辰。只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并不是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在陪着她谈天说地。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清虚道长口说所说的,同样喜爱并觊觎着那汪汤池的木清逸。 木清逸自小一有空出宫便悄悄往这山上跑。后来自己开牙建府,又修了密道以后,便也时常跑到这谷中来寻个清静。所以对这山上的小路,是熟得闭着眼睛也能钻到山谷里面来。 这一次,他是知道任平生带着那个女大夫来了。见宋磊守在谷口,他便绕了条小路,斜插着进了山谷。 当他衣袂飘飘,如鬼魅般出现在端木晨身边的时候,吓得低头侍弄那些草药的端木晨差点惊叫出声。 他的身手自是敏捷不已。在她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的时候,他的大手已捂在了她的嘴上:“嘘——是我!我们见过,记得么?我不会伤害你,我放开,你别大叫好不好?”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透出皎洁的明月光,那道光里有着十足的善意和温和的笑意,端木晨着魔似地被他那双能勾人魂魄的眼睛迷住了,她从他的眼神里没有看到威胁,莫明地相信他无有害她之意。又一想到还有宋磊守在谷口,便点了点头。他粲然一笑,立即放开了捂着她的手。 “你……你怎么进来的?宋侍卫在前头守着呢。”端木晨对这个男子的突然出现有些好奇。 “那个木头怎会知道我进来,我从另外一条小路过来的。”他仍旧是笑嘻嘻的,可那笑容很纯净很真诚,丝毫没有冒犯之意。 端木晨见他那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上露出小孩子般得意的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把二人的关系拉近了些。 二人原先就是见过的,虽说任平生在她面前说过,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可端木晨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坏。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是依靠第六感来选择是否信任一个人,当日对任平生是这样,如今对木清逸也同样无来由地信任。对于这个漂亮得连女人都嫉妒的男人,端木晨无论如何也害怕不起来,厌恶不起来。 “那你此处干嘛?”端木晨偏着头问他。 “你们来干嘛我就来干嘛呀,还只准你们泡这温泉不让我泡了。”他促狭地冲她一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端木晨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知道他是意有所指,正急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听得他说:“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来取笑你的,先来后到嘛,你们既是洗过了,今日我自是不能再用那水了,不过反正我离得近,改日再来也是极方便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见他如此善解人意,端木晨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木清逸自来熟地牵了她的手,拉着她便往一条小路跑去。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自己的手突然被个陌生男子拉着,端木晨自是很不自在。可是很奇怪的是,他拉得如此自然,她也未觉得他有侵犯之意,二人拉在一起的手并不像和任平生在一起时那样,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好像只是两个贪玩的小孩子在寻找一处极有趣的地方一样。她的心一下子便没来由地放松了下来。 “跟我走,这里太开阔了,你那个木头侍卫进来会看见我的,到时候他打又打不过我,你看了还着急,我带你去个更漂亮的地方。走吧。”他不由分说牵着她走,她也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今日这个男人没有同往常一样将那些大红大绿的颜色穿在身上,只穿了件牙白色的素色外袍,上绣章饰纹样,比上次见面时的张扬恣意多了份飘逸洒脱。 他拉着她往一条幽静的石头小路走去,小路的尽头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竹林掩映之间,有个并不大的小水塘。这处水塘由山上的溪流汇聚而成,脚底细小的卵石都被冲刷打磨得十分圆润。此时是枯水季,水塘的水看起来并不深,而头顶那些在微微山风中吹拂得沙沙作响的竹子有的挺拔向上,参天耸立,有的零星支愣着斜在水面。那些婆娑的叶儿倒映在水塘中,说不出的清幽静谧。 水塘边有个十分老旧的石亭,亭内有石桌石凳。这亭子里里外外倒是打扫得十分干净,似是常有人来的样子。可亭子的石材像是久经风雨,风化得有些严重。不过这并不折损这里的幽静之美,反而为这里增添了许多古朴之意。 到了此处,木清逸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松开了她的手说:“这里很不错吧?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平素最喜欢来这里了。坐吧,凳子挺干净的。” 端木晨也对这个男人有几分好奇,她知道这个人对她没有半点恶意,她也爽快地坐了下来,打量着这周围的景色。 “你就这么跟着我过来,不怕我……那个,什么……你……?”木清逸见这个散着头发的女大夫,一点也不害怕他的样子,又眯起他那双桃花眼连连给她抛了几个“那样”的眼神过来。 端木晨则像看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睨了他一眼:“你要‘哪个’我?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干嘛非要把自己装成个登徒子的模样来?” “什么?我……”木清逸没想到见了不过两面的人竟如此精准地评价他,使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演技起来。他搞不清楚是他在她面前放下了防备,还是她的眼神太毒。“你跟我又不熟,你怎的知道我不是登徒子?”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你不像。”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只得老老实实的告诉他自己的感觉。 “哈!不像?!谁告诉你坏人就一定得长着一脸横肉一脸坏相,还得在脸上写着‘我是坏人’么?”她的说辞他显然不信。 “那你又把我叫到这里来说什么?你就不怕我跟将军告状,说你欺负我?”她也反问他。 “你不会。”他一脸的高山流水,云淡风轻。 “那你怎知我不会?”她反问他。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你脸上也没写。”他把那话又说回去给她,尔后言笑晏晏,笃定地看着她。 对话进行到此处,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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