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普南岛诚如他所说,确实是个温暖如春的地方,除早晚有些凉意以外,白天阳光普照,比潮方城还暖和上许多,一点儿也没有隆冬的样子。 她病痊愈以后,便也时常从后门走出宅子,去海滩边走走,后门踏出来不远,便是之前福伯曾说过的,整个普南岛风景最优美怡人的青兰湾。 初时,白芷白芍或是敏哥儿均会陪着她来。 后来她身体大好以后,更愿意无事时一个人出来走动走动。因此地生人少,离后门也不远,时间长了,他们也都放心让她自己出来透透气。 清晨的青兰湾大海呈碧色,空气也十分清新,海风徐徐拂过,带来些许凉意。夜间打渔的渔人已满载而归,在这个刚刚苏醒的海湾里分捡一夜的渔获。 她时常在清晨远远在站在细软的沙滩上,静静地注视着这沙滩上的一切。 零星几个忙碌的渔人夫妇和沙滩上赶海的孩童,每个人都尽情欢笑着。让她想起了清晨抗着锄头出工的汤池村民,忙碌着,充实着,平实地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幸福不需言说。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沐浴着咸咸的海风,满目都是开阔壮丽的海,目之所及,一切都那么不染凡尘,使人愈加超脱忘形,心中的那点儿猜忌也烟消云散不值一提了。 而每个傍晚,最美的不过夕阳西斜。 太阳慢慢坠向西边的大海里,最后的余辉透过云层把海滩照亮,海水在太阳的光辉下渐渐被染红,风起的时候,荡起的海浪也被染上了金色,泛起鳞鳞的金光。 勤劳的渔人此时又载满一日所获,驾着小舟晃悠悠的回家。他们豪迈的笑声,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远处那些低矮的,属于他们的居所,在晚霞的照耀下升起袅袅炊烟,像呼唤他们归家的信号。那些横七竖八停靠在沙滩上的小渔船也心满意足地沉睡过去。 回家了,有家,多好。 若是可以选择,她多想任平生解甲归田以后,他们能在此处住上一辈子,不问世事。只看天际云卷云舒,相携一生,多好。 景色那么美,可惜,只有她一人。 去的次数多了,附近打渔的人也认识了她。从好奇的打探,到后来的相熟。遇到捕捞上来的上好的鱼虾,总是老远就招呼她过去,半卖半送的让她拿回去吃。 她也是个爱孩子的,总会在去海边的时候,带上一些糖果点心,分给那些淘气的孩子。 她极喜欢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一家人平平淡淡,没有大富大贵,每日粗茶淡饭,却有滋有味。 所以,一连十几日,她几乎日日都来,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会和小孩子玩闹一会儿,有时买上点鱼虾让敏哥儿拿回去,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天空,看看海。 去的时间久了,她便发现,像她一样傍晚时分在海边散步的还有个总是身着一身青衣布衫的男子。 这男子年纪同她相仿,不过二十上下,长相清俊,举手投足间斯斯文文。一看便是个读书人。 后来一次遇到个渔民大哥非要把一条极好的斑鱼送给他,他又红着脸推脱不接,弄了一手一身的水,极尴尬地连连后退想要逃走,后来挣不过捕渔大哥的那双大手,只好接了过来,又连连道谢离开。 她很好奇他的身份。帮着分捡鱼虾的大嫂便主动开口介绍说,这位是几年前被岛上李老爷请来府中执教的应先生。在李府上教了两年书,后来喜欢上这儿,便留下不走了,自己赁了个院子读书考取功名,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教附近的孩童读书识字。因渔民们生计艰难,没多少银子付束攸,他也全不在意。只要是愿意识字的,他都欢迎。教孩子读些《千字文》之类的发蒙书籍,让孩子识得几个字。 所以他们每每有好的收获,都会给先生送去,以表心意。 听渔人夫妇这么一说,端木晨心生敬意。 一个读书人,能胸怀天下,在自己读书之余,惠泽他人,也是功德无量。 只是二人男女有别,纵然是见的次数多了,也未曾当面寒暄过,至多不过点头致意,远远地见个礼便别过。 读书人深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之礼节,从不敢唐突冒犯,所以二人虽说时常遇见,也恪守规矩,丝毫无一点逾矩。 端木晨虽说喜欢上了这里如画的风景,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不代表她不想回潮方城去。 那里除了有她挂念的人,还有她苦心经营的仁心堂。那可是她的心血。 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来到南疆,几经波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医馆和依赖自己的病患。如今不得已离开这些时日,她也时常细数着时间,盼望任平生早日来将自己接回去。 就连一向贪玩的敏哥儿也说了好几次想回去了,他惦记着自己药库里的药会不会受潮、会不会长虫、病人会不会找不到他们而着急…… 敏哥儿都如此何况是她呢? 前几日她去了信,问任平生事情处理得怎样,他总是说快了,让她再等等。 一晃二十日过去了,距离一月之期也不久了。 这一日傍晚,她又和往常一样出了后门去了青兰湾。 渔民大哥还是那几个,只是今日的沙滩上看起来清静了不少。 仔细看来,原来几位大嫂和那些守在沙滩等她发糖的孩子不见了。 她缓步踏在细沙上,走向独自分捡鱼类、收网的大哥问道:“大哥,今日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在此忙活?大嫂和孩子们呢?” 渔民见是她,爽朗地笑着回答她道:“她们呀,今儿一早便跟着港口送鱼的船进城去了。” “进城?” “是啊,去潮方城凑热闹去了。整日里陪着我在这里忙,眼看着要过年了,让你嫂子跟几个婆娘一道儿带孩子进城去买点年货。而且,还可以去将军府那看看戏,讨个喜钱。哈哈哈哈……” “将军府?喜钱?喜从何来?”端木晨一听“将军府”这三个字,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向她袭来。 “哦,姑娘久居深宅,自是不知。不过,将军夫人和儿子回来了这等大事,可是早就传遍我们南疆几个城了啊……”渔民大哥一边埋头整理着手里纠结在一起的渔网,一边回答她的话。没有抬头的他,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这句话像个深水□□一样,把眼前的端木晨炸得面无人色。差点站不往,晃了几下。 “你说……什么?……将军……夫人?哪个……哪个将军?……又是……哪个夫人?”她的声音在海风的吹拂下有些发飘。 渔民大哥当然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说道:“潮方城内的将军除了辅国大将——任将军还能有谁?姑娘不会连这个也不知罢?你说任将军还能有哪个夫人?他又未续弦,自然是九年前失踪的那个。谁都以为将军夫人死了,谁曾想过了这么些年,又给找到了,说是当年受了伤,脑子不记事儿了,忘了,所以带着孩子住在山里……也亏得将军仁义,这么些年了,没忘了她们娘儿俩,也没再娶,如今家人团聚,怎的不好生热闹热闹…………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啊,前些日子听说将军把夫人接了回来,随后将军府就大摆长桌宴,这长桌宴的流水席开了好几天呐,还请了戏班子在府外搭台唱戏,唱完了还从戏台上往下洒铜子儿,大家都去抢呐……咱们将军多好啊,在这儿守着咱们,一守就是这么些年,可苦了他了。也是老天有眼,夫人儿子都回来了,也不枉将军…………” 大哥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端木晨已经没听见了,脑子里嗡嗡的,她的血直直地往头顶涌去,脚下轻飘飘的,沙滩原本就松软。如今她脚步虚浮,更是一步都走不稳,像个醉酒的人一样,偏偏倒倒地乱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身后的渔民大哥见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还在她身后唤她:“唉,姑娘,今儿这鱼很肥,你不拿点儿回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也是天旋地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里乱窜。心底有个声音一声声在问:“夫人回来了?将军夫人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大宴宾客?与民同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 她脑中天人交战,整个人眼神发直,木呆呆在那片原本熟悉的沙滩上乱窜,毫无章法可言。 因着青兰湾人少,她也不喜别人跟着,所以熟了之后,她通常都是一个人出来。如今偶然得知的这个消息像个重捶一般,把她彻底砸晕了。 她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任平生给她安排的屋子里去。 她不想见他,不想见任何人。 她要静一静!必须要捋一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相信,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不信!!! 她像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间掉进了冰冷的海里。那些裹挟着冰冷凉意的海水瞬间向她席卷而来,将它包裹得紧紧的,拖拽着她往海底深处沉下去。那些让人窒息的消息,就像咸湿的海水,拼了命地往她的口鼻处灌进去,她双眼黑,浑身的热量像是突然之间蒸发在大海里了一样,全身上下,就连心尖上,都透着一股子寒意,冻得她想发抖,又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只感觉到悲伤仍旧像海水,不断地蔓延过来。她已经无法呼吸了,她喘不过气,她要窒息,要冻僵,要支撑不下去了…… 可她不能倒在这里,她要出去,出去…… 可她能去哪儿? 去哪儿? 她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终于,她还是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胸口闷得生痛。她明明站在空旷的沙滩上,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扯着,压制着。就像有千斤巨石从天而降,压在她胸口一样,她已感觉不到心疼。只觉得闷,闷得透不过气,闷得无法呼吸…… 哇……的一口,她吐出闷在胸腔的一口热血,胸口发闷的感觉才觉得好了一些。可才刚缓过这口气,她又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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