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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从梦中醒来,孟熙睁开双眼,僵硬却迅速地坐直身体。    摇摇晃晃的车厢、昏昏沉沉的灯光、老式的真皮座椅和异域风情的装饰花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看看身边大声打鼾,一个人就几乎要占满双人座椅的俄罗斯大婶,然后意识到自己回到了15岁那年的夏天。    就在这个夏天,她第一次独自坐火车穿越亚欧大陆,探望在莫斯科工作的妈妈。后来……父母离异,她和妈妈不断争吵,继而离家出走,混迹在酒吧歌手和群众演员的圈子里,被几个混蛋男人骗过之后开始酗酒,稀里糊涂地在30岁生日当天吸毒过量,感觉自己头重脚轻地飘起来,game over。    这么窝囊的人生,是自己真的走过,还是恍然一梦呢?    孟熙将额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只觉得满身虚汗。然而十几个小时后,当她撑着僵硬发抖的双腿、拖着行李箱跳下火车时,还是给了前来迎接自己的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和热情的笑容。    “累了吧?就知道坐火车看风景,回去我们坐飞机!”妈妈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孟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梦里的那个自己,最对不起的还是一直默默承受和付出的妈妈呀!她低下头靠在妈妈怀里,扭扭蹭蹭,觉得幸福极了。    从酒店房间到晚餐的菜品,甚至和妈妈在红场上遇到的流浪艺人,每一个瞬间都让孟熙觉得似曾相识。难道,这真的是前生的记忆?孟熙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异域城市,想的却还是自己诡异而漫长的前生之梦。    当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起来:    “您好”    “您好!请问是苏教授吗?”    “不是……她在……她出去了。等会让她回给您?”    “哦,不用了,是小熙吧!听不出丁阿姨的声音了吗?哈哈,告诉你妈妈,明天我们在圣彼得堡出外景,难得可以实景拍摄,一起来剧组玩吧,晚饭阿姨请客!”    话音未落,妈妈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一手握着半湿的头发,一手拿过了电话机,嘻嘻哈哈哈地聊起天来。    孟熙慢慢躺倒在厚厚的鹅绒被子里,她记起来了:丁阿姨、丁晓丽,是妈妈的中学同学,《东归风云录》的制片人,她邀请孟熙的妈妈苏玉文担任“东归”的文化顾问,还建议孟熙接下英珠这个角色——如果记忆没有错,就是在明天的拍摄过程中,原本饰演英珠的白萍会当场罢演,之后孟熙接替白萍走了三五个过场,却因为经验不足和家庭反对,不得不结束了这段短暂的“临时演员”经历。    虽然错过英珠,主要还是因为孟熙之前没有经过任何演员训练。但是当“东归”播放后,英珠这个小角色大放异彩,这件事就成了年少无知的小女孩的心病。她会和妈妈吵得天翻地覆,乃至后来跟着草台班子做不入流的小演员,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恨自己错失良机。    在此之前,孟熙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    记忆模糊的童年时代里,家境并不宽裕,妈妈经常带她去学校吃食堂,老师和学生们都喜欢她,总是哄着她玩;妈妈评上教授之后,也总是有很多出国的机会,给孟熙带回各种各样的宝贝;上学之后,孟熙从妈妈那里继承的超强记忆里让她在大小考试中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喜欢她,同学们羡慕她,大大小小的演讲比赛、知识竞赛、奥林匹克省级赛都难不倒她……    如果没有这次俄罗斯之行,没有临时起意客串这个小角色,或许她会一直这样骄傲地生活下去吧!    和记忆中一样,因为学校帮妈妈安排的司机不熟悉路况。她们到达外景地的时间晚了三个多小时,剧组已经转场了。孟熙给妈妈在冬宫外拍了几张照片,听导游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些俄罗斯的故事,又被妈妈反复纠正了几处日常用语的发音错误,就赶往丁阿姨安排的餐厅。这顿接风宴丰盛异常,面包、香肠、红菜汤之类俄式西餐还是颇具风味的。然而孟熙却颇有些食不知味,她总是不自觉地听到妈妈和丁阿姨聊天,从斯拉夫语系到底有多么折磨人到俄罗斯的夜晚冷起来真是要命,从丁阿姨的丈夫准备辞官下海到剧组在欧洲的拍摄工作多么不顺利……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一个话题越来越近了。    “安排语言不通的演员对戏就够费心的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小演员也敢甩脸子!”丁阿姨愤愤地舀了一勺黑鱼籽,咬牙切齿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每集都加到一万五了还嫌少?好在第一季只有20集,不然我看整个剧组都得吐血!”    “之前还听你说俄罗斯演员的片酬不高,挺省心。”妈妈对于这些话题总是不太感兴趣的。    “俄罗斯演员……哼,如果不喝酒、肯加班,我恨不得把他们都签下来!难缠的是国内的小演员,顶多算个女三,每天甩脸子,说什么用俄语对戏应该给学习补助……就她憋出来那两句俄语,对戏的俄罗斯演员根本听不懂!”丁阿姨眼睛忽然一亮:“玉文!你有没有不错的学生,直接叫过来试镜!”    “不是死读书的人,根本不会报斯拉夫语研究生。我上次劝一个不错的孩子考同声传译,人家说更愿意做书面翻译……你就省省心吧!”    孟熙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看到妈妈一脸提不起兴致的表情,再次陷入了沉思:想要不再错失良机,还是要过妈妈这一关。这一次,她真心想要做一个不再让妈妈伤心的好女儿,也不想放弃改变人生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丁晓丽就开着一辆俄式轿车把母女俩接到拍摄现场,主要目的还是要把苏玉文介绍给全体摄制组团队。作为中方的文化顾问,苏玉文在剧集筹备初期已经和俄方的艺术顾问团队开会讨论过文化背景问题,负责服装和礼仪的工作人员却是第一次见到苏玉文,因此显得分外热情。    孟熙试图和人群里的妈妈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踮起脚来才刚到这些人高马大的“北极熊”胸部,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索性走到道具组,和看起来似乎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闲聊。她的俄语磕磕绊绊,却不断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她知道如果想要把英珠这个角色演好,就必须练好俄语。    《东归风云录》讲的仍是是蒙古土尔扈特部不堪当时沙俄的残酷统治而千里奔逃,回归故国的故事,是中俄两国电视台联合摄制的电视剧,也采用两国语言同期录制。男主角是蒙古汗王渥巴锡,俄语含糊有情可原。而英珠的身份是哈萨克商贾之后,因为家族为皇室提供了大量“东方珍宝”而被召入皇宫,成为女官中等级最低的成员。然而她却凭借个人野心和精明才干成为女王的心腹,虽然根基薄弱,却左右逢源,不断在政治投机中获利。也正因为如此,她与男主角的感情才昙花一现,是热情开朗、真诚大方的女主角出场前的垫脚石。扮演这样一个以政治投机为生的宫廷女官,除了和男主角谈谈话不投机的恋爱,其余大部分时间必须和俄方演员对戏。多年龙套生涯,让她对小角色在剧组的待遇心有戚戚,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结构复杂的剧组,如果表演中遇到问题,而自己又表述不清,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俄罗斯人天性热情爽朗,孟熙几乎已经掏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单词,几位俄罗斯大姐仍然笑哈哈地和她比比划划,发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各种大舌音。等到一位大姐连剧组的银勺子都摸过来冲她比划,她终于明白她们是要请自己吃饭。然而,还没等她向大姐们表达出中国式的婉拒,一个身披裘皮大衣的女子就踩着高跟鞋走出影棚,后面还跟着中方的副导演一路小跑:“白萍!白萍!你别闹情绪,快回来!”    “白萍”显然是一个艺名,这位女明星如记忆中一般美丽而骄傲,她略一转身,扬起小巧的下巴:“我说了,要不要演下去,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太不负责任了!你要提前打招呼,我们按合同规定办!现在你抬腿就走,接下来的几场戏怎么演?让老毛子看笑话!”副导演也怒了。    白萍却毫不在乎地一笑,用眼角斜了下在避风处和俄罗斯大姐聊天的孟熙,说:“反正也没几句台词……我看那小丫头和我身高差不多,你就让她先去顶个背影!喂!丫头!给我当个背替怎么样?”    孟熙心中知道就是这个机会,转向副导演问:“真的?有片酬吗?”    话音未落,只听高跟鞋跟一溜烟渐行渐远,白萍竟然扬长而去。副导演的目光从孟熙脸上“刮”了一遍,似乎还挺满意:“这是意外情况,你先顶她的角色走两场,台词不多,别掉链子!给你300,不,500元——人民币!”    500元,连请妈妈吃顿正宗的西餐都不够。可是作为临时演员,孟熙不是没有拿过更低的片酬,陪过更尴尬的笑脸。她匆匆和热情的俄罗斯大姐道谢,接过副导演递过来的剧本——大概是临时从白萍的剧本上扯下的几页纸,有两场戏已经用红线圈出来了,分别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带领随行女官接见并封赏凯旋的军官的群戏和女皇面首之一萨尔特科夫威胁英珠为自己传递信息的一个长镜头。群戏里根本没有英珠的台词,而长镜头主要是为了表现萨尔特科夫对女皇的复杂情绪,孟熙只需要贡献一个盘着宫廷发髻的后脑勺。    副导演站在做好造型、穿上层层叠叠沙俄宫廷礼服的孟熙身边,反反复复地把群戏的走位讲给她听,似乎很不放心。孟熙只好安慰他:“导演,我虽然没演过戏,没有经验,但是记忆力还是不错的,您放心吧!”副导演欲言又止,仍是不甚安心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上戏别紧张,只要不出错就好!”    怎么会出错呢?上一次因为找不准镜头而搞砸了群戏,因此错失了接下英珠这个角色的机会后,自己可是无数次在心中演练过这两场戏。那种酸涩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又被孟熙快速平复下去。当记忆叠加到现实,她的走位如同行云流水般自如。在女官中,她的位置在最后一排,娇小的身形很容易被掩藏在人群之后,这也是为什么白萍敢甩手不演,让别人来做“背替”。但俄罗斯摄影团队选了多个机位同时进行拍摄,从背后拍摄女官簇拥着女皇走入议政厅的的两个摄像机,一个就在孟熙背后,一个甚至紧贴地面——这样就可以拍到女官们裙摆翻飞的美丽画面。孟熙挺直了脊梁,让步伐尽量轻盈而优雅,来回走了两三遍。当副导演来带她转场时,她才如梦初醒:这样就通过了?这么快?    扮演萨尔特科夫的演员弗拉基米尔来自莫斯科皇家大剧院,是俄罗斯影视界非常有声望的青年演员。孟熙不仅记得他那张英俊得令人发指的面孔,还记得上一次自己连环NG最终搞砸群戏后,他拒绝和自己对戏时的冰冷表情。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孟熙以为自己的心理建设已经足够强大了,却始终只敢盯着弗拉基米尔燕尾服上的暗色纽扣。    在这场戏里,萨尔特科夫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宫廷女官英珠惺惺作态、威逼利诱,其实是为了将自己的弟弟引荐给女皇陛下,以保证家族在帝国中的地位长盛不衰。而英珠担心自己家族的商业利益受到威胁,只能虚与委蛇、含混其辞。英珠虽然在这次交锋中落了下锋,但是她却看到了萨尔特科夫对政治权术的掌控力,后来与萨尔特科夫及其家族结为政治盟友。而正是与沙俄贵族结盟的行为,让青梅竹马的渥巴锡汉王不齿,萨尔特科夫的出尔反尔,也让英珠也在政治斗争中成为女皇的弃子。    英珠这个角色只在第一季中昙花一现,之后再也没有音信了。奇怪的是,电视剧公映后这个本来不起眼甚至也不算可爱的角色却获得了俄罗斯观众几乎一边倒的好评,中国观众反应平淡,于是后两季基本转为男人戏了。为什么俄罗斯观众会喜欢这样一个复杂、狡猾、善变的宫廷女官呢?是不是后来扮演英珠的那位演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演绎?可是孟熙连那个演员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她好像只是昙花一现的小角色,红了之后也只演过一些二三线的电视剧,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请问……您……在想什么?”    孟熙从记忆中醒过神来的时候,弗拉基米尔已经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他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深蓝色的眼睛明显流露出不满,却仍然彬彬有礼地用俄语问了她一句。    孟熙干脆利落地向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深鞠一躬:“很抱歉,我走神了,感谢您的提醒!”妈妈虽然是语言和历史专家,但是偶尔也会讲起对这个国家的认识。毛熊是个奇怪的民族,他们明明天性粗犷豪放,语言里却总是彬彬有礼。对付毛熊的方法也很简单:或者比他们更粗犷,或者比他们更礼貌。    弗拉基米尔显然也很吃这套。孟熙抬起头时,正好撞见他有些错愕的表情。副导演也带着翻译走过来,问:“怎么了?您的台词功底很强啊,怎么突然停下了?”    弗拉基米尔的微笑被中国影迷形容为“夺魂摄魄”,但是他说出的话却让孟熙冷到了骨子里。“抱歉,导演先生。这位小姐心不在焉的样子实在让我无法进入状态,您能请她给我一点反应么?气愤、委屈或者狡黠……只要不是一脸听不懂俄语的表情就好。”    孟熙几乎是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顿时有些不平:上一次就是被他一票否决,这一次难道还要折在他手里么?她努力扬起脸,抢在翻译之前用不甚清晰的俄语说:“先生,我只是临时演员,但是我可以努力试试。”    弗拉基米尔微微挑眉:“那么就在再来一次吧!”    俄罗斯的拍摄助理应声举手:“第316场——第二次!准备,开始!”    副导演和翻译已经瞬间后退到镜头之外。弗拉基米尔——萨尔特科夫捏住英珠的肩膀,把她推到墙角,厉声质问她为什么不及时将女皇的消息传递给自己。萨尔特科夫表现出的其实是一种内敛的愤怒,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表情压抑而平静,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凶悍感却挥之不去。他的怒气张弛自如,很快将话题引向英珠家族的商业利益和对帝国资源的窃取行径,最后才转而倾述自己对女皇的仰慕,透露了希望英珠引荐弟弟的矛盾心理。    可以说,当孟熙是被弗拉基米尔带入戏中的。真正的英珠应该是怎样的反应?她一开始是骄傲的,毕竟女皇已经另结新欢,萨尔特科夫作为宫廷贵族的权势岌岌可危;然而发现萨尔特科夫捏住了自己的家族命脉,她就难免流露出一点点心虚;认识到自己的弱点被萨尔特科夫拿捏住,英珠又迅速武装自己,让自己展现出在宫廷角力中的自信,进而将一个可怕的敌人变成可能的盟友。孟熙忘记了镜头拍不到自己的脸,但是她的情绪已经完全进入剧情,和弗拉基米尔面对面角力。曾经的失败让她无法后退,只能迎难而上。英珠没有回应萨尔特科夫的追问,她有意要吊这个权臣的胃口,拍开他的手,坦然离去。    “卡——”导演的喊声,让孟熙长嘘了口气。副导演满脸喜悦地走过来,一掌拍在孟熙肩上:“不错啊,有潜力!”孟熙也笑嘻嘻伸出手去:“喏,支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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