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文对于女儿接下“临时演员”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排斥,还在孟熙卸妆前为她拍了一组照片。“真漂亮!”那是母亲脸上才会露出的“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在心理年龄严重超标的孟熙看来实在有些心酸。当第二天丁阿姨专程来谈演员合约时,妈妈才表现出抗拒情绪。 “不,我觉得小熙不适合。”妈妈看着坐在一边的孟熙,孟熙递给妈妈一个请求的眼神,但是妈妈仍然坚持:“她没学过俄语,也没学过戏剧,容易耽误剧组的进度。而且暑假只剩一个半月了,根本拍不完……” 但是丁阿姨显然决心要用孟熙换掉白萍,她提出了各种解决方案,甚至表示可以自己做主为孟熙涨了一倍的片酬。最末她还抛出了杀手锏:“其实我一直忍着没说,你们夫妻俩把小熙拘得太紧了。小熙的成绩也不用操心,应该尝试一下独立生活了,就当是打工,提前接触下社会呗!何况还有我照应,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锤定音。 重回剧组,重读剧本,之前所有关于英珠的场景都要重新补拍。俄罗斯摄制组是按工作日结帐的,所有人都乐呵呵不当回事,中国方面的摄制组还是表现出些许情绪。扮演渥巴锡汉王的男主角只肯抽出一两天时间来集中补拍,孟熙也只好飞快地背好台词,勉力为之,奉陪到底。在戏中,渥巴锡汉王对英珠的态度是若离若即的,而在戏外,男主角的脸一直冷若冰霜,让孟熙也一直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冒犯到这位大佬。还是副导演偷偷安慰她:“丫头,可别在意对方掉脸子。当演员嘛,首先就得看得开,甭管他多不愿意,还得跟你一起演戏不是……看你笑得鬼精灵的样儿!告诉你吧,白萍是他家小甜儿,关系好着呢!要是白萍拿捏住剧组,他肯定也得涨涨身价。” 孟熙有些担心,群演干习惯了,还真不适应直接面对大咖突如其来的怒火。男主角自己喊了两次NG之后,导演也火了:“好好的,为什么重来?就用这一条!”没想到男主角当即顶了回去:“小孟上镜特别不自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就算您要捧小女孩,也得对剧组负责啊!”这话说得重,孟熙隐隐觉得有别的暗示在里面,但是又不知要怎么反驳——以她的年龄,正是应该听不出弦外之音的年纪。 这在这时,丁阿姨开口了:“这么大的剧组,总投资上亿的电视剧,还轮不到一个演员负责吧?是我要捧小女孩,谁有意见就来找我谈!我负全责!” 再大牌的演员,也大不过制作人。有些小剧组,制作人就代表投资方,可以随意往剧组里塞演员,整个剧组都敢怒不敢言。 孟熙看了看现场已经僵硬的气氛,主动给剧组成员举了个躬:“对不起,拖累大家了。我会努力学习,争取进步的。”扬起头,她笑嘻嘻地对导演握拳:“请导演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和丁阿姨的期待!” 至于男主角,她默默跳过了对方黑掉的脸——制作人发话了,今天注定是僵局。 接下来的拍摄就顺畅了很多,虽然站在精心设置的灯光,但是孟熙总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来自影棚里四面八方的那种“看好戏”的小恶意。 坚持到导演说“OK”的时候,孟熙才重重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吊了起来——完成补拍就意味着要背新剧本了。 英珠和渥巴锡汉王仅剩的几场对手戏都是不欢而散,第一季结尾的时候还有重头的分手戏。而其他大部分,几乎都是宫廷生活的内容。也就是说,她得正式开始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和俄罗斯摄制组合作了。 当天晚上,孟熙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她觉得自己如果说梦话,也一定是用卷着舌头秃噜出来的。 俄罗斯摄制组遵循严格的8小时工作制,很多演员一旦完成拍摄任务,就会从剧务组那里随手拎起一瓶啤酒,边喝边走出门去。一下班就喝酒的好处是,他们离开剧组时总是磨磨蹭蹭,孟熙可以借机请教问题和练习俄语。 同样扮演宫廷女官的菲奥娜有着蜜糖色的健康皮肤和神采照人的笑容,她很快和孟熙成为朋友,总是私下里偷偷告诉孟熙,不要和谁谁搭话,因为对方说的也是有口音的俄语,会把孟熙的口音“带到西伯利亚的深山老林里去”。 孟熙很喜欢和菲奥娜的对手戏。当她们拎着华丽的裙摆站成一排,成为宫廷戏里的背景板的时候,孟熙总是不自觉地打量菲奥娜,觉得宫廷礼服就是为这样身材火爆、面容姣好的西方美人准备的。有的时候,她们也会趁摄像机拍不到的时候偷偷聊天。菲奥娜告诉过孟熙,要照镜子寻找自己看起来最美的角度,和打光师搞好关系因为“女演员好不好看就看光线对不对”,亮着红灯的才是开着的摄像机,你要始终保持自己在摄像机能够拍到的位置等等。随着拍摄的推进,孟熙渐渐感觉自己记忆中积累的所有表演经验都要掏空了,有一次趁着摄制组换场,孟熙偷偷问菲奥娜:“我很担心接下来的长镜头,您能不能教教我具体要怎么做?” 这是一个导演精心设计的场景。故事的前因是女皇陛下的前任“验证人”女官失宠,这位女官私下用经济交易贿赂了英珠的家族,让英珠在酒会上替一位急求上位的作家安排一次和女皇的幽会。然而当英珠送叶卡捷琳娜离开酒会稍作休息,以便“艳遇”到这位作家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女皇决意要牺牲渥巴锡率领的蒙古军队去换取土耳其战争的胜利。更为可怕的是,计划执行日就在第二天傍晚。她尽量压抑内心的恐惧,装作若无其事向女皇告退之后,就疯狂地奔下长长的台阶,穿过整个舞会大厅,在戴着华丽假面的人群中找到萨尔特科夫,用一支舞的时间谈妥整个交易:她会承担“验证人”的职责,推荐萨尔特科夫家族的青年成为女皇的新宠,而萨尔特科夫将动用军队中的势力,调遣负责后援的人选。表面上看,英珠是在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军粮生意,而实际上她抽调的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人选负责蒙古军人的后援——只要这个人能在第二天一早上任,就绝对会为难得渥巴锡根本无法领兵出征;而只要蒙古军队无法发动突袭,就可以保全实力,不被白白牺牲。这是一个既隐蔽又有效的计划,然而骄傲的天之骄子蒙古汉王并不理解英珠这种在宫廷斗争中磨砺出来的小智慧,“验证人”这个充满暧昧与暗示的头衔,也成为两人分道扬镳的导火线。 从奔下台阶到一支舞结束,导演都不会切换镜头。这也就意味着现场需要无数演员的共同配合,而孟熙只要有一点点失误,就得让几十人一遍遍重来。在正式开拍前,所有演员要有多次走位练习。身着全套礼服还戴着领巾的弗拉基米尔都已经提前进棚,身姿笔挺地站在一众临时演员中,全神贯注地看剧本、背台词。和弗拉基米尔拍过几场对手戏后,孟熙已经发现弗拉基米尔几乎在进棚后不需要看剧本,剧本就在他的脑子里,只有在特别重要的场次,他才会皱起两道剑眉快速扫视剧本,或者徘徊在影棚外的走廊里大声背诵台词。单纯比拼记忆力,孟熙自信并不输于来自皇家话剧院的专业演员,然而要是一边走位、表演、寻找镜头,一边复述台词,她的自信就瞬间土崩瓦解——这是要重拍多少遍的节奏呢? 孟熙紧紧拉着菲奥娜的手,希望她能从表演经验上给自己一点引导。菲奥娜却大睁着美丽的眼睛问:“为什么问我,长镜头不是从你一路奔下楼梯开始的么?难道你想问我‘怎么用背影演戏’这么高深的问题么?” “不,不,不……我担心的是节奏,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要以怎样的速度跑,进了舞池之后也可能找不到镜头在哪里,上次我还不用对弗拉基米尔的冷脸念那么多台词……天呐,我都不能想象NG之后他会用多么鄙视的眼神看我……”孟熙沉浸在自己悲催的控诉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菲奥娜正牵着自己的手走向影棚中心,结果弗拉基米尔在身后一开腔,差点把她吓得跳起来。 “请不要担心,像您这样可爱的小姐,谁忍心冒犯您呢?”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弗……弗……弗拉基米尔,先生!” 孟熙瞪大的双眼和磕磕绊绊的窘迫表情,让菲奥娜笑歪在弗拉基米尔的肩膀上,她拍着弗拉基米尔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调侃:“瓦洛佳,告诉你……备场时不要板着脸……你看……吓到我们的东方女孩了!”她缓了口气,又亲昵地转向孟熙,“熙,你不要紧张,先让瓦洛佳带着你走戏。他在戏剧学院时反串过安娜·卡列尼娜——典型的古典美人,公演的时候剧场里都沸腾了,好多男生都在台下给‘她’背情诗呢!” 在斯拉夫语系中,只有亲近的人,才能以昵称打招呼。孟熙忍不住把“瓦洛佳”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还是选择彬彬有礼地请教:“尊敬的弗拉基米尔,可以请教您一些关于戏剧表演的知识吗?” 菲奥娜的陪伴让孟熙不再那么担心弗拉基米尔的脸色了。或许是因为记忆中受了太大的打击,她在面对弗拉基米尔的时候,情绪总是自动构筑一层用于防护的堡垒。 好在,英珠与萨尔特科夫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这样隐隐约约的防备情绪,恰好符合剧情需求。因此,弗拉基米尔的指导,侧重于走位和表演,而没有对于微表情的深入探讨。他反复提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还把很多术语名词具体化,讲到高兴的时候就拉着孟熙走位表演。好几次,孟熙的俄语水平都跟不上弗拉基米尔的表述。她露出迷惑的表情之后,弗拉基米尔索性不再用语言描述这些抽象的表演技巧,而是亲身上阵为孟熙示范了这个长镜头中英珠的演出桥段。 孟熙从来不曾了解到,男演员也可以把女演员的戏琢磨得如此透彻。弗拉基米尔领着她对了几遍戏,才露出了赞许的表情。“要学习、观察、倾听、热爱生活。”他告诉孟熙,演员应该提前深入研究人物形象的生活逻辑,在导演和剧本的规范内,重新创造生动的细节和风格。 “谢谢您!我会不断学习,希望您不吝指点。”孟熙心悦臣服地鞠了个躬,抬起头来就看到弗拉基米尔和菲奥娜面面相觑。 “熙,不要这样,我们不习惯。”菲奥娜揽住孟熙的手臂,笑嘻嘻地说,“要是你执意行东方礼节的话,我就让弗拉基米尔给你一个迎接贵客的吻礼怎么样?” 孟熙瞬间向后跳了一步——她才不想被弄得满脸口水呢! 菲奥娜和弗拉基米尔一起笑了起来,孟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逗自己玩,心有忿忿,却也无可奈何。谁叫这是人家的主场呢? 饶是在专业演员的带动和引领下,这个长镜头也NG了四次。幸运的是,问题一般出在灯光或者群众演员身上。最后收工时,弗拉基米尔还顺手递了一瓶啤酒给孟熙,自己帅气地用单手撬开瓶盖,一边喝一边走出来,居然毫不影响他对孟熙道声“再见”。 孟熙不好意思地把啤酒还给俄罗斯剧务组,剧务组那位长得像龙猫一样的俄罗斯大叔居然还想再把啤酒推给她,她只好抽出手跑掉了。于是龙猫大叔发出呵呵的笑声,她回头一看,对方的啤酒肚都一颤一颤地起伏呢。 天长日久,孟熙发现自己和俄罗斯摄制组合作得越发融洽。弗拉基米尔常常“现身说法”,像敬业又耐心的老师一样指导她的表演;菲奥娜已经好几次邀请她回家做客,理由是“我家还没有迎接过东方客人呢”;龙猫大叔每次收工都热衷于和孟熙玩“你推我让”的游戏,还主动和孟熙拍摄各种搞怪的照片,袒露肚皮任凭孟熙用水笔乱涂乱抹……丁阿姨和导演组倒是很支持她和俄罗斯摄制组打成一片,偶尔还会叫她客串现场翻译。在这样快乐的氛围里,孟熙几乎可以忽略男主角的黑脸——反正英珠和渥巴锡汉王也是要分道扬镳的!按照弗拉基米尔的说法,这是自然派的表演方式,演员之间的隔阂带到戏剧里,观众也会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孟熙预订了回程的机票。为了赶上她的日程,英珠这个角色的所有戏份都被提前了,其中最为重头的戏是两场:一场和渥巴锡汉王的分手戏,一场在女皇面前和萨尔特科夫斗智的决胜戏。 渥巴锡汉王遇到热情似火、直爽泼辣的蒙古少女赛罕之后,逐渐认识到英珠永远不会支持自己的民族理想,永远不会理解自己的归国信念,而蒙古部落和哈萨克族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日益激烈,作为汗王,根本不可能迎娶一个在沙俄宫廷里如鱼得水的哈萨克女官。敏锐的英珠发现渥巴锡汉王的转变,几次挽留无果,她终于考虑放弃这段感情。此时,萨尔特科夫却已经有些怀疑英珠为蒙古人刺探情报,居然在女皇面前再三试探英珠,英珠虽然用智慧赢得了这次危机,却从此失去了女皇的关爱和信任。女皇可以任命验证人为自己挑选面首,却不会允许女官和内臣私下勾连。 弗拉基米尔拍摄完自己的特写镜头,就一直在导演身后看小屏幕监视器。这样的态度,让孟熙几乎有些战战兢兢了。NG了两次之后,她破罐破摔地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聪明如英珠,在唇枪舌剑的同时,应该已经预感到自己会失去女王宠爱了。因此,她在攻击萨尔特科夫时会显得有些色厉内荏,握紧拳头却紧贴身体,手腕僵硬地向前拧;而在向女王陈词的时候,她的眼神又透出孤注一掷的绝望,那是她的背水一战,代价不仅仅是自己,还包括家族和爱情。她是恐惧的,可是恐惧让她勇敢;她是勇敢的,勇敢让她充满智慧。像一只生存在狼群里的狐狸,她不得不在撤退时炸开自己脖子上的毛,恐吓、威慑同时又懂得及时示好,才不会让自己被撕咬得粉身碎骨。 导演喊收工的时候,孟熙仍然僵立在镜头前,半晌回不过神来,她能感觉到身上的汗毛倒立,鸡皮疙瘩久久难以平复,连呼吸都似乎比平时急促了很多。她硬撑着抬头,向摄制组打招呼,客气地微笑。当大家忙碌着收拾器材的时候,弗拉基米尔拉住了她的手。孟熙张口结舌大脑一片空白,对方却恍若无事地东张西望,轻声叮嘱她:“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吸——呼——吸——呼——吸——再吸——慢慢呼出来……” 不知道这样调整了多长时间,孟熙感觉自己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慢慢落下来,然后她就能清楚地感觉到弗拉基米尔干燥、温暖的大手,以及自己似乎正在默默出汗的掌心。她连忙挣脱开,有些丢人地松开五指,在空气中抖了抖。 “缓过来了?”弗拉基米尔胸有成竹地问。 孟熙默默点头。她不是很确切地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但是却有一种奇异的自信慢慢确立。 “如果不是我就在这里,我自己都不相信,您能进入这么好的状态。高度兴奋的即兴表演,一般只会发生在戏剧舞台上。我在监视器里看到的是,您整个人都在发光,发光!哈哈,谁能想到呢?您懂得如何进入兴奋状态,却自己出不来了……就这么一点点,泄了底!老演员不会这样,他们不轻易让自己进入兴奋状态,但是一旦进入状态之后就会慢慢调整,尽量让这个状态更持久一些……当然,也能收放自如。” 孟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这种状态的,也没有任何信心能够在以后继续尝试。 弗拉基米尔安慰了她:“别不开心,您可能是个小天才呢!如果以后您成了大明星,一定要再次和我们合作呦!” “瞧您说的,假如我一直都是个小人物,您就忍心拒绝和我合作吗?” 弗拉基米尔哈哈大笑:“您到底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相信自己?” 孟熙认真地回答:“如果这是一个选择题,那么我选择相信……您。中文里有句话叫‘借您吉言’,希望您的祝福成真!特别期待今后还能和您再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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