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暑假都泡在俄罗斯的结果是,差点赶不上开学报到。 孟熙中考成绩还算理想,顺利拿下市属第一实验高中的公费名额。开学后发生的大事小情似乎都能在之前的记忆中找到印证,然而这些只让她悔恨万分:为什么当初要那样无理取闹?明明是自己事情,为什么不懂得应该由自己负责?明明是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不能好好去争取呢? 她认真查询了国内几大戏剧学院的招录信息——记忆中,国内一线明星几乎都是从专业戏剧学院走出来的,这是一条绝对值得复制的道路。然而戏剧学院录取表演专业的学生,对文化课成绩要求并不高,除了几轮面试的表现之外,还会参考考生过去的作品和演出的经历。她现在手头已经握住的“东归”这一部电视剧显然还不够,弗拉基米尔更让她看到自己和科班出身的演员之间的巨大差距。怎样能在高中阶段,利用课外时间积累经验呢? 孟熙看中的是国内小有名气的“阶梯剧团”,剧团是改良的越剧班底,只招收女性演员,一部分反串男性角色表演,一部分只负责女性角色的演出。“阶梯剧团”从三十年前开始排演新戏至今,基本转型为现代歌舞剧团。关于剧团起源最早的传说大概是江浙一带,民国时代来到孟熙生活的城市,从此光彩绽放,再也没有离开。 放学路上,孟熙鼓足勇气敲开了阶梯剧团办公室的大门。剧团的工作人员以为是小粉丝,顺手递给她一件纪念品。孟熙表示感谢,然后多问了一个问题:“请问,你们需要实习生吗?或者龙套演员?我可以来帮忙吗?”工作人员似乎有点惊讶:“你多大了?不是来看明星的吗?” 免费的劳动力没有人会拒绝。这位好心的工作人员最终还是为孟熙引见了正巧在编排新戏的路容。路容是阶梯剧团八十年代转型后打造的第三梯队巨星之一——最早的那两代剧场明星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能留在剧院的寥寥无几。路容的成功不仅在于拿到了国内大大小小的戏曲奖项,还在于她以出众的外形成为万千女观众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偶像”。如今,路容只主演重点新戏,名声远播,如果不是工作人员一路上有意无意透露的信息,孟熙也无从得知路容其实已经在向舞台编导转型了。路容对孟熙的第一印象显然还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问出“想要系统地学习戏剧”之类的问题。 “我对戏剧很有兴趣,也会很努力的学习。我想通过实习,积累舞台经验——即使不能登上舞台,我觉得打打杂也能学到不少知识。”孟熙看向路容清瘦的面颊,那是长期反串男性角色后逐渐显出棱角的另一种美丽,和大街上所有女性都截然不同。然而此时,路容在摇头:“一点自信都没有,还想学戏?剧团不缺打杂的,倒是新戏刚好缺一个‘小王子’,你敢不敢争取一下?” 敢!为什么不敢?活过一回的孟熙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机会都是年轻人的,要及时抓住,尽人事听天命。 新戏,其实是欧美成名已久的音乐剧《伊丽莎白》,阶梯剧团要改编成中文歌舞剧,剧本已经三易其稿,细节调整不计其数。惟独“小王子”这个角色迟迟定不下来,无他,剧团里原本个头最为“娇小”、嗓音最为清脆稚嫩的反串演员骆秋心年近三十却突然迎来二次发育,身高飙升到172厘米,不仅高出饰演伊丽莎白的女演员一截,也和扮演死神的路容只剩6厘米的差距了。在一切信号都要夸张放大给观众的舞台上,身高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小王子就定不下人选。 孟熙的试音很顺利。在浑浑噩噩的那段经历里,她的主要收入都来源于配音,一个人模拟几种不同的音色不成问题。但是舞台剧的表演中有很多程式化的内容,需要她在长期的排练中慢慢学习。此外,路容觉得她在演唱时声音的表现力还不稳定,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砺、雕琢。 为此,孟熙顶着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欺骗了年轻的班主任:“老师,我想跟您请个假,不参加晚自习可以吗?” 班主任苦恼了一下:“孟熙啊,咱们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人人都会来请假。” 孟熙默默递上了一张“家长假条”——可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让父母写这种长期假条的。孟熙其实也没敢和父母说,假条上龙飞凤舞的字是路容写的,连落款都是路容的名字。可是高一还没有开过家长会,班主任大概也不太熟悉每个学生的家庭情况,收到假条后又盘问了两句,就放行了。 路容和孟熙私下讨论过时间安排的问题,考虑到音乐剧要秋季才会推出,孟熙除了每周末固定要参加的两节形体课和一节声乐课,还可以在晚上参与折子戏的排练和演出。“阶梯剧团”除了推出大戏之外,日常也有一些传统小戏安排给新人磨练技艺。像孟熙这种新人中的新人,只能扮演书童、小役、路人甲乙丙丁一类的角色,台词不多,对男声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权当是熟悉舞台表演了。 在这些小角色中,孟熙最喜欢的是《占花魁》中吴公子。虽然这是一个轻浮薄幸的纨绔子弟,但行头着实漂亮,月白罩衫、刺绣滚边、胸口还要簪一朵鲜花,自己亮相的那晚正好被晚报的摄影记者拍了个大特写,转天就发了出来——端的是风流倜傥。饰演秦重的曾亦如专门买了两份晚报送给孟熙:“这家伙外行,放着我这么有戏的男主角不拍,专门拍你这种小反派!” 曾亦如其实考进剧团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她个子高挑、腰杆笔直,对化妆之类琐事从不腻腻歪歪,平时常听她大说大笑,即便是聊天说话,开口都是段子。路容曾经指着她笑骂:“不干正事!你就应该去说相声,演什么戏啊!”排练的时候,孟熙常常仰着头看曾亦如和艺术指导黄宗雅老师逗趣。想必像曾亦如这样的人,就是曹雪芹想要写出的“霁月风光”的样子吧! 曾亦如歌舞身段样样都好,不化妆戴个帽子穿着衬衫牛仔裤走出去,都能引起一帮女戏迷发花痴。很少有人知道,这家伙私底下就是个手欠的逗比。她喜欢跟人开着开着玩笑,就走过来在你脸上身上捏一把。有个扮演小丫鬟的妹子,看着曾亦如要捏她腰间的软肉,就缩身要躲,结果把胸送到曾亦如手上去了。曾亦如嘴也欠,假模假式地尖叫了一嗓子:“哎?你还有这爱好?”玩笑开过头了,小丫鬟忿忿地调到其他小戏的剧组去了。 孟熙第一次参加排练,就被她捏了脸蛋。曾亦如的表情笑嘻嘻的,缩了手颇为自得的样子,孟熙也配合,羞怯地飞了个眼神过去:“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儿身……”连黄宗雅老师带着剧组其他演员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概是笑点相近,孟熙和曾亦如的关系也越走越近。女孩子结成朋友的首要表现就是拉着手买零食和上厕所。排练的空隙,她俩也常常躲到没人的天台上分享新近听到的各种笑话。路容可能是听黄宗雅老师说了什么,还曾经在声乐课上私下对孟熙说:“剧团里演员照顾你,是该心怀感激的,但是如果好得过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孟熙愣了愣,点头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她心里是真有数,她记得曾亦如是三十六岁急流勇退的,嫁给了互联网新贵,聘礼居然是太平洋上一座美不胜收的小岛,果断登顶当年最火爆的娱乐新闻。 所以当曾亦如不带任何恶意地开玩笑的时候,孟熙仍旧很捧场,作狗腿状:“谢谢曾老板帮衬啊!曾老板您要不要喝茶?” “曾老板”哈哈大笑,作势在空中挑起孟熙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嗯,茶就不用了,这后起之秀也是秀色可餐呦~” 开始画妆之后,曾亦如就不再与孟熙调笑。孟熙的眉眼被勒得吊了起来,眼珠子还黏在仍在化妆台的晚报上,化妆师看不过去,反手扯过来塞给她:“喏,你也别偷偷看了,举高了看多清楚!”周围的“老演员”们都嘿嘿地笑起来。 孟熙并不是为了欣赏照片上的自己,她在打量照片的妆容,生怕被妈妈无意中看出自己的模样来——应该,不是那么明显吧! 从剧团回家的时间比正常下晚自习要晚一个来小时,每次妈妈抱怨:“怎么高一就学到这么晚?以后高二高三可怎么办?”孟熙就唉唉地叹息:“就是呢,我还有卷子没写完。”她确实有卷子没写完,好在高一任务不多,集中精神的话,十二点前怎么也能睡个安心觉。 孟熙离家出走是在高三学年初期的事儿,高中三年的课程她其实都学过一遍了。拜家传记忆力所赐,她对于高中的学业、题型仍然印象深刻,有的时候她会在课堂上写点作业,因为老师讲解的知识内容就像脑子里的书本一样,正一页页极为熟悉地翻过。 一中大概是要培养学生们对大型考试的熟悉感,所以高一的期中考试就混编了座位,要足足考三天。但考试过后的周末,就是《伊丽莎白》的带妆彩排暨内部公演。期中考试的最后一科是安排在下午一点开考的英语,之前每一科她都极为认真地答题和检查,唯独这次怕时间来不及,半小时就交卷了,连最后的作文题都是匆匆写上的。监考老师皱着眉看孟熙拎着书包跑出门去,她也顾不上给老师留下了什么印象,只是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算账:“作文大题是三十分,应该不会全丢,起码给个十几分,单科丢十几分二十分,大概不算丢人吧。” 然而孟熙没有算到的是,从学校到剧院的道路封锁了半个多小时,等她赶到剧院时,联排已经开始了。在人仰马翻的后台,孟熙看到了已经穿上了小王子制服的骆秋心,骆秋心也是一愣,张张嘴似乎要和孟熙说点什么,执行导演已经握着剧本跑过来催促演员上台了。孟熙给了对方一个祝福的眼神,就默默沿着安全通道走到观众席坐下。她的书包仍然拎在手里,考试期间背的书不多,但是从车站一路跑过来,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了;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几乎快要流到眼睛里,她才把书包换个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去。从来没有一次,她像现在这样理解路容说过的“只有人等戏,没有戏等人”的道理。 观众席最前排坐着的,都是这部新戏的主创。黄宗雅看见孟熙,就招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来。孟熙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灯光昏暗,黄宗雅似乎并没有看见孟熙发热的脸蛋和眼里蕴起的泪水,轻声在她耳边讲起戏来: “如果你看德文原版,会觉得死神一直是爱着伊丽莎白的。但是路容的处理方式就更容易理解,死神是关注伊丽莎白的,在关注的过程中才慢慢爱上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爱谁呢?她爱自己的父亲,只是因为父亲理解自己;她爱自己的丈夫,却因为太后的阻隔而感到失望;她爱自己的儿子,却不能陪伴在他身边……这是一个很难幸福的女人,她的自我太强烈了。” “如果是演员,都知道死神和伊丽莎白是出彩的,再不济也要竞争卢切尼这种反派。可是你看曾亦如,他演年轻的国王,意气风发,演被太后压制,整个人就有种随波逐流的颓废感……她展示了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同时还能维持在观众心目中帅气的印象,这也是一种成功。” 孟熙被黄宗雅的思路带着走,不解地问:“我还以为您是反对偶像派的……”在课堂上和在后台,黄宗雅始终强调的是表演技巧的磨砺。 黄宗雅笑了,说:“如果你要想比自己强,那只有多琢磨戏、多寻思演,才能超越自己固有的水准,这是舞台剧演员必须具备的素质。但是在面对观众的时候,就是你驾驭角色、展现魅力的时刻了。我反对演员把偶像当作自己的职业追求,但是不反对剧团里多出几个青春偶像。” 孟熙已经不大在意失去了这个登台机会的事情了,她凑近黄宗雅的耳朵悄声问:“我想听您说说,您觉得我有那种舞台魅力吗?” “像曾亦如那种?”黄宗雅笑了,“小丫头,我们不谈舞台经验,只说天赋。曾亦如是属于这个舞台的,当初我把她从其他剧院甚至其他剧种那里抢过来,就是看中了她天生的雌雄莫辩的魅力——现在你们叫中性美。我觉得太偏颇,我们需要的舞台明星不是介于两性之间,而是同时占据两种性别审美的最前沿……” “所以,我才演不了小王子啊。”孟熙长吁了口气。 “路容选你试小王子自然是合适的。但是你的扮相偏稚气,脸部轮廓也更女性化,在舞台上糊弄一下观众是不错的,只是适合你的舞台角色并不多。你也不要老和曾亦如比,我有预感,两三年之内,曾亦如就会成为阶梯剧院的首席明星,说不定我们都要靠她吃饭呢!”黄宗雅是那种心直口快的老师,说的也都是事实,让想要讨得安慰的孟熙有点难过。她偏头靠在老师肩上,故作哀怨地说:“怎么办?您说完真话,我就更难过了。” 黄宗雅用一根手指点开孟熙的额头,调侃道:“看你装相,我就替你发愁——演技这么假,将来怎么当小王子的B组啊!” 任何角色都有A组和B组,阶梯剧院等级制度并不分明,所以B组演员和A组搭戏也很常见。黄宗雅这样说,就是透话告诉孟熙,她仍然是小王子的候选人,仍然有机会站上舞台出演这部新剧。 孟熙感激地看着黄宗雅,正想说点什么,中场休息的时间就到了。曾亦如没有走通道,只是去后场听了听舞台督导的安排,就又从前台钻出来,几步蹿过来,捅了孟熙一下:“还等着你给我当‘儿子’呢!去哪儿了?” 要是刚坐下听到这么一句,孟熙说不定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现在,她心里可有数了,稳稳一笑:“路上戒严,可能是有领导来吧,我没赶上。” 曾亦如笑笑说:“没赶上就没赶上吧!咱们的对手戏一点都不好玩,我喜欢死神和王子的唱段。” 孟熙扬起头,正好能看见曾亦如漂亮的下颌线条——这是我的朋友呢!她骄傲地想着,点了点头: “嗯,我们会去唱那一段!等到你演死神的时候,我给你搭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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