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面试并不像拉斐尔预计得那样顺利。孟熙看到至少还有七八位女演员等待竞争这个角色,而她的弱势在于:在日籍主创团队面前,她除了简单地打个招呼之外,就无法再讲一句日语了。试镜的台词是一段一分钟左右的独白,孟熙用中文和俄文各念了一遍,她用了一些小小的技巧,在中文念白时加入了菲奥娜示范过的、在戏剧舞台上常用的、几个简单的颤抖的手势,最终却用双手紧握来表达女主角给自己的信念和力量;而在俄语念白的过程中,她让眼泪漫过眼眶却没有流下来,侧脸微扬,倔强、坚强,她曾经在“东归”第二季里用过这一招,米沙大加赞赏。 两种语言、两种表演,明明是选择多了一种,却导致了主创的争议。虽然孟熙听不懂日语,但是也能感觉到他们是在为要不要定下人选而产生了意见冲突。孟熙很担心这件事扯皮太久——如果马上能定下来,那么她就知道自己是要回去参加期末考试,还是需要请假补考。她请翻译转达自己对这部电影的期待:“我也是原作的漫画迷,很多少女漫画我都喜欢,但是这部作品带给我的思考和伤感是最多的。我的第一段表演也源于第一次看这部作品时的感触,第二段表演则是现在想起这部作品中,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女主角的形象。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向这部美好的作品致敬!” 翻译别有深意地看了孟熙一眼,用一大段更冗长的日语表达了一遍。主创团队中一位短发的女士向孟熙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但是旁边的一位男士却提出了问题:“那么,你最喜欢漫画中哪一幕?” “我觉得最美的,是一开始女主角在草原上奔跑起舞的画面,作者用了一连串的音符作为装饰,非常出人意料的方法,把音乐呈现在漫画作品中,也展现了非凡的艺术魅力。我当时仔细看了画面上的音符,发现居然是《安达露西亚浪漫曲》的五线谱,真的特别感动。我最喜欢的,可能就是这一幕后来出现在漫画最后一本的封二彩图上,但是五线谱变成了柴可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虽然我不清楚五线谱对于画面的美学价值,但是我却觉得这段旋律伴随着最后的结局一直旋转在我心中。” 孟熙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对方是否满意。返回住处,一直等待着她的拉斐尔就要去逛街,逛到她腿困腰乏坐在咖啡厅里不肯走之后,拉斐尔接了一个电话,眉飞色舞地拍了拍她的头:“他们很满意,明天就可以去谈合约了。本说,你最后那段关于漫画的陈述简直棒呆了,原作者坚持要你来演这个角色呢。” 孟熙并不知道漫画作者齐藤加纳是哪位,但她马上想到了那位连连颔首的短发女士——在听过孟熙对五线谱的观察之后,她的笑容发自内心地喜悦起来,连点头的频率都令其他主创纷纷侧目。 在第二天的合约商讨时,齐藤老师和之前向她提问过的金先生也在场。原来,金先生是原作漫画的编辑,他们希望再版漫画时可以用孟熙的电影剧照来做封面。多亏了金先生的创意,孟熙才能在日本公司开出的微薄片酬之外,再入手些许版税,至少在日本工作的一个多月里,她足以养活自己了。 电影作品中的这一章,正式定名为“花音”——少女花音,生于鲜花浪漫的草原,惯于自由自在的生活,母亲去世后被寻找灵感的音乐制作人选中,远赴日本进修表演。而这次旅程,对于花音而言,更大的意义在于寻找自己的生父,在母亲的描述中,那是一位真正的音乐大师。 然而东京的浮华与庸碌,却让花音迷失了昔日的灵性,来自不同导师不同风格的指导,也让她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音乐节奏。她一次次凭着一腔热情,去靠近心目中的音乐大师,却发现他们在私下往往面目全非。年轻的指挥家藤原健明作为花音并不情愿去拜访的苛刻导师,其实对这个草原来的姑娘多有器重,然而他却并不理解花音寻父的急切心情,多次训诫花音,要求她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演奏中来。花音一厢情愿地认定在古典音乐界广受推崇的大师山下斐是自己的父亲后,像粉丝一样追逐山下斐的一切,然而最终当她受邀参加山下斐的生日宴会,并在宴会后鼓起勇气询问山下昔日的生活时,却险些被山下玷污。幸而藤原及时赶到,解救了花音,两人终于相恋。花音耻于再提认父之事,专注音乐探索,然而却在新年音乐会到来前的排练间隙里,了解到藤原少年时代的荒唐往事。爱人似乎就是生父,花音选择默默咽下所有误会,只身返回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故乡。 在原作中,藤原和花音的父女关系是明确的,因此在发布后还曾引发评论界的种种争议。但是在电影故事里,他们到底是不是父女似乎成为悬案,或许这种表达方式更易于被观众接受。编剧的解释是:如果是对伦理道德比较坚持的观众,就可以想象藤原其实并不是花音的父亲,而花音之所以选择离开,也是单纯出于音乐理想的追求而已。 和外景众多的“东归”不同,这一次的大部分情节都将在棚内完成,只有开篇和结尾将远赴俄罗斯或蒙古取景。大概是语言不通的关系,这一次孟熙在剧组停留的时间并不多,就连和对戏的男演员石田健一也停留在“开拍前互相鞠躬,喊卡后微笑致意”的阶段。她记得石田健一并不是因为对方有什么影视方面的代表作,而是对方既是模特和演员,又是一代男装设计大师,品牌店开到了米兰和巴黎,今后十年乃至二十年在时尚行业的“战绩”都不可限量。看看如今,他们站在同一部作品差不多的起点上,孟熙还是颇为感慨的。 日本人给演员的片酬不高,尤其是相对于东京高昂的物价水平来说。这次的片酬在支付了房租和翻译的费用后,剩下的也不过是还算宽裕的生活费,吃喝管够,想要买点什么好东西就会紧巴巴的。制片厂门口的小拉面馆好吃又实惠,平时随便吃一碗,暖哄哄的,很快成为孟熙的午餐圣地。这种小面馆,铺面很小,进门就是一排卡座,胖子坐下就起不来,进来就出不去,逼仄狭窄。孟熙喜欢一个人坐在最里面,离操作台不远,还能随时加茶水,实在太方便了。不需要带妆等戏的时候,她干脆就窝在面馆里看漫画,日子滋润极了。随着拍摄日程的推进,花音的戏份也渐渐不那么密集了。 孟熙喜欢的这家拉面馆平时人并不多,但偏偏那天她正在自己喜欢的卡座里看漫画,外面就呼啦啦冲进一队人马,彪形大汉只有两三个,但其他人都染着黄毛,一脸不良青年的痞样。经营拉面馆的夫妻俩已经和孟熙很熟悉了,他们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就赶紧过去问这些人的需求。大概十来个人就把拉面馆挤得满满当当,点菜也是粗声大气,几乎把店家的炸物扫荡一空,才哄然离去。拉面馆老板趴在窗口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冲孟熙挥手。孟熙凑到窗边向外看,发现这批人居然冲进了制片厂,走的方向好像正是在拍摄《花音》的5号棚。 “出了什么事?”孟熙暗暗心惊,她开始飞速回忆对这部电影有没有印象,可惜一无所获。难道是这部电影根本没有公映?她并不知道制片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但是电影界不乏有“黑”势力插手导致作品难产的案例,令她隐隐有些担忧。 更让她惊讶的事发生了,这群混混很快从摄影棚拉出一个人,一直带到街边,拳打脚踢,大声呼喝。摄制组的同事跟出来三三两两几个人,却远远站在一边,无论如何不敢近前。孟熙隐隐认出被打的那位似乎正是石田,他个子高,人又瘦弱,此时被打得蜷成一团。她不知道该如何帮忙,只能合十拜托面馆老板夫妻报警。面馆老板似乎颇有顾虑,虽然拿起电话,但却不知道有没有报警。孟熙等了一会儿,警察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小混混们似乎开始中场休息,悠哉悠哉地把石田拽起来,挨个走到远远观望的同事那里,似乎是在请他们拿出钱来。 孟熙推开面馆的门,听见背后的老板夫妇似乎正在喊自己回去。但她无法停下脚步,和习惯了使用信用卡的外国人不同,她习惯在身上带些现金,眼看着同事们拿出的钱都不多,即便把钱拿过去,这些人还是会习惯性地踢打石田。如果是出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在孟熙看来反而简单多了。她默默拿出自己的钱包,那里有大约两三万日元,还有几张美元大钞,或许可以解一时之急。 她和石田不算亲近,就连掏出零钱凑给石田的同事也大多只是几面之缘。她刚走近,小混混就冲她挥了挥拳头,似乎骂骂咧咧地不要她管闲事。她就当自己一个词都听不懂,只是掏出钱包里所有的日币,指指石田,递给了收钱的那个胖子。石田和几个同事都在说话,还比比划划试图让胖子把钱还给孟熙,于是她安抚地摆了摆手,索性连那几张美元也拿出来,被胖子一把夺过去,紧紧攥在肥硕的手掌中数了又数。 即便拿到了孟熙和其他人身上的现金,胖子仍不满意,他指着石田又叫又骂,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不停地在他们面前抖来抖去。孟熙眼神好,虽然不认识大半日文符号,但借据还算看得清楚,定下心来数了数数字,又在心里换算了汇率,差点咬到舌头:石田大神,人民币不到十万元,你居然因为还不上被人追着打?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面对记忆中高大上的“石田一”高定秀了。 不得不说,混混们或许是被提前告知了什么。石田被打得虽惨,一张俊脸倒还毫发无伤,只是现在疼得扭曲,还不忘努力讲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劝孟熙不要干涉“成年人的事”。他不断用日语向胖子央求,想帮孟熙把钱要回来。但是混混们哪里理会他说什么,闹了一阵,最终给了他狠狠一脚,就扬长而去了。 大家扶着石田,回到演员休息室。在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中,孟熙了解到了石田被打的原因。石田的服装工作室刚刚起步,就因为加工厂出货太慢的缘故,毁掉了第一个大单。他的合伙人因此退出,石田自己作为模特和演员的多年工作积蓄早已投放到了工作室里,为了补偿合伙人的投资,他不得不四处去借高利贷,而工作室之后的几个小单并无良好的收益,导致他只能东家借了西家补。这一次来要债的混混们,正是他不小心错过了还款日期的一家高利贷主发威找来的,事实上,除了这笔钱,他在外面还有好几笔高利贷要还。但是石田不肯详说,人们也就慢慢散去了。 孟熙默默留到最后,她的心里也在为做决定而七上八下。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提成美元拿给石田:她的收入不高,消费也比较节省,从参演“东归”开始,陆陆续续攒了十几万元人民币。美元提现损失比较大,她建议石田去黑市兑换成日元的话,听说汇率和银行大有不同,等于凭空赚出几万日元的差额。 孟熙觉得日本人之间的人情比较刻板,而且对面子的重视近乎偏执,所以特意选在还没有开机的时候,偷偷在演员休息室塞给石田。石田被这笔钱吓了一跳,脸色越发惨白,连连摇头:“这怎么可以?请您收起来吧!不要这样,我会无地自容了。” 孟熙只能听个大概,说个大概,于是索性狡黠一笑,拿出笔纸,示意石田写借据给自己,还特意强调这是一笔“无息贷款”,可以在很多年以后归还。她当然不担心对方还不起,即便自己不出这笔钱,相信石田也会度过难关。 石田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会突然间拿出一笔钱来帮助自己,难过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孟熙和他比比划划的聊天,顺便了解了一下他的工作室详细的资金状况。石田虽然目前的经营举步维艰,但却对市场非常了解,他甚至坦言,自己在半年到一年内都无法盈利,只能靠借贷支撑,但是只要打好基础,就可以铺开潮牌和高定两条产品线,为未来十年日本持续增长的个性男装市场做好准备。他的希望是,能够在未来遇见合适的投资方,哪怕买下这个品牌也可以。孟熙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远在俄罗斯的玛丽亚。玛丽亚不仅拥有两座百货商场,而且还拥有自己的女装定制工作室,她会不会对男装行业也有兴趣呢?孟熙拿不准,她愿意为了石田去问一问。 玛丽亚的回复并不慢,她一开始还表示要咨询一下自己的投资顾问,在听说石田出价还不到两百万美元之后几乎立刻就决定买下这个品牌了:“我本来也要做一些亚洲方面的投资,这个听起来还比较实惠。” 孟熙觉得自己做事或许不够专业,干脆建议玛丽亚来一趟东京:“和石田见个面。虽然我相信他未来会给你创造不错的收益,但是决定还是需要你自己下。” 玛丽亚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你可以帮我的投资顾问和他约个时间,相关的法律文件他们需要提前碰一下,虽然目前还只是个小工作室,但我不想在跨国并购这方面吃亏。我短时期内都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知道的,弗拉基米尔在排练新戏,他邀请我去看带妆彩排了……” 孟熙从玛丽亚的语调里听出了志满意得的味道,想必他们发展神速。不论如何,在经历了两场受制于经济条件的婚姻后,她希望弗拉基米尔可以享受一次心无旁骛的爱情。 当孟熙和石田谈起要介绍一位俄罗斯的投资者过来并且建议他提前雇佣对服装业务比较熟悉的翻译时,石田看她的眼神都接近于崇拜了。 “哦,天哪,我没想到你一直在为我的事费心!”他手足无措,几乎有些慌张地说,“我当然,更没有想到,你真的找到了投资者。” 孟熙和石田在拍片的间隙,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沟通方式,就是重要信息通过汉字表达,但一般性的问候比比划划就可以听懂。 “你要让投资顾问对你有信心就好!大老板对你的报价是满意的,所以在谈条件时不要让步,你会在未来创造更大收益的。”孟熙为他鼓劲儿,顺便透露了一点她所知道的未来,“如果是我的话,无论拥有多少个百货商场,都比不上拥有一个能走上国际时装周的奢侈大牌。” 石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显然把她的话当成了鼓励。直到《花音》拍摄完成,合同及相关法律手续还都还在推进中,但石田已经一身轻松,他甚至在现场闲逛等孟熙拍完电影中最后一个镜头,然后悄悄问她:等自己39%的股份落定后,是否可以用9%的股份换回那张欠条。卖出品牌后,石田当然不会还不上孟熙的钱,但是股份或许是一份更好的礼物,对于这个结果,孟熙简直不能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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