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孟熙对美国人的认知，晚饭大抵就是汉堡配可乐或者海鲜意大利面。杰克说要请她吃饭的时候，她甚至想到寄宿家庭附近的一家汉堡店最近正在搞买一赠一的活动，如果报纸上的优惠券没有被布里安娜剪掉，那么她完全可以带杰克去吃一顿免费大餐。 结果，杰克另有想法。他带着孟熙站定在一家装潢考究的餐厅玻璃门外，带着领结的侍者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拉开大门。孟熙看不清纯黑色墙面上做出艺术镂空字体的餐厅名称，但是三颗星星被挖空，用冷色灯光打出来。她看看杰克身上发白的夹克、看不出年代的牛仔裤和沾满尘土的高帮鞋还有脸上夸张的纱布，再看看自己标准的中学生装扮，简直和这家餐厅格格不入。 “你……我不太习惯这种地方……” “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习惯这个世界的，总要适应。”杰克耸耸肩，示意女士先行。 孟熙不肯迈步，她深吸了口气对杰克说：“你知道我还是学生吧？” “你说过了。” “我还是未成年人。” “看出来了。” “所以，我不能喝酒，不能晚归，不能……” 杰克看着孟熙努力寻找词语，低头快速地笑了一下，再说话时语气就嘲讽起来：“我会用一顿晚餐引诱女孩子吗？不！我想感谢你在警察面前为我说话。” 他有些粗暴地将孟熙“拎”进门，用力按在一张靠窗的座位里。 侍者匆匆跑过来：“先生，这一桌已经被预定了。” 杰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是新人吧？去告诉你们的大堂经理或者后厨的老杰克，小杰克来了，我要这里！” 侍者有些犹豫地退下去，很快就轻手轻脚地送上了两份菜单。 杰克示意她看菜单，嘴上却没有停：“我以前以为，像我这种人——劳工阶层、笨手笨脚的小子，哪怕真的进了警察局也没人会为我说话。但是你帮我说话，还向我道谢……我以为我有资格感谢你，没想到即使你站出来，心里却未必真的信任我。” “我向你道歉。”孟熙盯着菜单，她不是很有勇气看杰克，“我不是因为猜测你是怎样的人而不信任你，美国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国家，我不会轻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语言差异，文化差异，我很可能会搞错别人的意思，别人也很容易误会我的意思。” 她突然想到了布鲁诺夫人苛刻的眼神，想到了学校里男孩子们聚在一起的窃笑和打量，想到了即便自己帮助合唱团争取到前所未有的商演机会还要被调侃“中国人总会做生意”之类的琐事……她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琐事”，根本影响不到自己。只是当所有这一切都翻腾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分外委屈：“我被很多人误解过，但是我不在乎。或者说，以我的表达能力，我仅有的能够沟通的语言来说，我也解释不清楚。偶尔，我也想试一下，看看有没有人能听懂我要表达什么。在我们的文化里，道谢是要请对方吃饭的，而且我应该先对你道谢！如果是在我家，或者之前情况好一点的时候……在我的生活费没有被寄宿家庭代管的时候……我们之间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误会，我甚至可以让你感受一下东方式的抢着结帐的文化，很热情，很热闹，反而你会觉得不可理解……” 她像是突然被按下了“说话”按钮，根本停不下来。直到杰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他的手指粗糙，像是一把锉子，刮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她才如梦初醒。 “好吧！女孩，别伤心了！我是个傻乎乎的德州佬儿，你知道全美国的人都在嘲笑我们吧！如果你为了几句粗话伤心，那才是最大的笑话。”杰克大咧咧地摆手，“我搞不懂什么文化冲突，但我相信，只要你想说点什么，没有人忍心打断你。” 他趴在桌上，把毛茸茸的脸探向孟熙，浅色的、软软的络腮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一颗超大号的猕猴桃，猕猴桃中间还贴了一大块醒目的膏药：“女士点餐好吗？我快饿死了。” 孟熙忍不住用指尖轻触纱布的表层：“嗯！祝你早日康复！” 在这家米其林三星级餐厅里，一个鼻子受伤的德州佬和一个未成年亚洲女孩大快朵颐，他粗声粗气地要了好几次碎胡椒，她也大大方方地要求厨房把沙拉和主菜里肉蛋类做成全熟，每当感受到周围衣冠楚楚的食客投射过来的目光，他们就相视一笑，像是要把什么情绪都发泄在这里。结账时，杰克抬手给了100美元小费，侍者就像是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多奇怪啊！这里的人肯穿几千元的衣服，花600元吃两道古怪的分子料理，却只肯给50元的小费。”走出门后，杰克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的车可能比侍者的车还要破旧，但是你给了他100元。” “我想教他一个道理：越是在豪华餐厅工作，越是要小心那些看起来应该轰出去的家伙。” “那你请我吃饭，是不是也想要教我一个道理？” “不是那样。”杰克吸了吸鼻子，听起来他还是伤得不轻，“我住在工厂，出来搭朋友的车，没什么娱乐，没什么开销，进城来吃顿好饭，看周围人吓掉下巴，就是我的乐趣！能邀请到漂亮女孩陪我共进晚餐，简直是双倍的福利——希望这样说没有冒犯到你。” “不会的。事实上，你差不多是我来美国后遇到的最和善的人了。” “我会把这话当成赞美。我本来以为，你会说我只是请你吃最贵的饭的人。” 孟熙摇头笑道：“可惜，不是。俄罗斯有几位朋友请我吃过更昂贵的饭。” 杰克点点头：“看来我得继续努力了！” 孟熙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间段回家过，她敲门的时候，布鲁诺夫人瞬间就拉开了门，冷着脸宣布：“你应该买一部手机，至少要懂得往家里打电话。” 没什么能影响孟熙的好心情，她笑着说：“是的，我会记得，谢谢！” 布里安娜站在楼梯上问：“送你回家的是什么人？你和学校里的男生恋爱了吗？” “不会，只是一位对合唱团有兴趣的先生。”孟熙不想多说，“不好意思，以后我会注意。今晚我们先休息好吗？晚安！” 回到房间，她打开台灯，张开手掌，掌心里是匆匆写下一个地址。周六下午，杰克会进城来，带她去找路易莎。据杰克说，路易莎正在为安德伍德先生的重要客户们筹备公益活动，或许会有很多用到合唱团表演的场合。她把这个地址小心地抄在纸上，终于长吁了口气。 安德伍德先生虽然住在下城区的办公室，路易莎却住在上城区的豪华公寓里。杰克带孟熙搭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士的车进入地下车库，再搭乘入户电梯直接到了路易莎的客厅里——不知道是没有门还是根本就门户大敞，这或许是有着现代设计的房间，但现在地上散落着粉红色的气球，两只比熊犬疯癫癫地跑来跑去，空气里洋溢着香槟和水果的味道……简直就是派对过后一片狼藉的场景。 “嗨，杰克！你来得真是时候！”一位漂亮的黑皮肤姑娘迎过来，熟门熟路地来挽杰克的胳膊。 “苏珊，见到你真高兴！”杰克突然做了几个傻乎乎的扩胸运动，黑美人的手落空了，她颇为无趣地看了孟熙一眼，一巴掌拍在杰克的肩膀上。 “路易莎在起居室，我带她过去，你去书房等我吧！” “需要我陪你们过去吗？” 黑美人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路易莎可不会见你！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好吧！”杰克举双手假装投降，叮咛孟熙，“路易莎很喜欢花钱，只要说动她，你们那个小小的合唱团10年内都有吃有喝了！” “路易莎如果知道你这样说，她会换一个供应商！” “何必让她知道呢？她大概能换分销商，但供应商总归还是我们。”杰克满不在乎地笑。 黑美人带领孟熙穿过客厅和走廊，这是一栋环形大厦，好像有无数个屋子藏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让孟熙眼花缭乱。 然后，她认出了路易莎。因为到处都挂着她的艺术照。性感的嘴唇，丰满的面颊和强势的下巴，一个身高至少在180厘米以上的少妇，仍然像照片里的超级模特一样消瘦、醒目，但是却挺着一个看起来有8个月的肚子。很显然，安德伍德先生的“女朋友”正在孕期中。 她躺在沙发里，笑着向孟熙问好，一个眼神就让黑美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听说你来推销学校合唱团的冠名？” “哦，是的，女士。” “叫我路易莎，谢谢。” “我的荣幸，路易莎小姐。”孟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带出了一点点俄罗斯口音，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份尊敬感显然赢得了路易莎的欢心。于是她也对着路易莎笑了笑，“就像您听说的那样，我们非常期待与您的合作，也乐于为您的社交及公益活动增添一些活力。虽然我们只是一支中学生合唱团，但在一些重大节日和社会活动中，学校合唱团有非常密集的公益演出安排；在寻找赞助商的过程中，我们还敲定了三到五场的商业演出，这些商业演出虽然规模不大，但却能将赞助方的影响力扩展到其他领域；中学合唱团是一种传统，成员不断更替，但水准不会受到影响，教会合唱团往往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我们没有，如果您对我们的演出计划有规划，相信这一点可以供您参考。” 路易莎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睛，这让她深陷的眼眶看起来有点吓人，并且很有强势的味道。但她的目光并不犀利，像一缕青烟一样在孟熙身上飘来飘去，孟熙觉得她或许根本没有听进自己的话，而只是单纯在发呆。 “亲爱的路易莎，我准备了PPT演示，包括我们的开支明细和去年的演出经历，请让我为您讲解好吗？” 路易莎打了个呵欠，她好像回过神来，却突然没有了精力，有些勉强地说：“不用了，谢谢。你把PPT留给苏珊，她会负责具体打款之类的琐事，下周末我要举行一个慈善酒会，需要合唱团来表演……算了，让苏珊和你说吧！”一边说着，她一边起身回房间去了。 黑美人悄无声息地出现，这一次孟熙在沙发后的玻璃画框的倒影里看到了她。苏珊拷贝了PPT，和孟熙交换了电话号码，甚至约定了造访学校的时间，效率极高地完成所有工作。在道别时，苏珊才随意交待了一句：“杰克让我转告你，他先走了。” “就这样？”孟熙忍不住问，她好不容易从布鲁诺夫人手里抠出了一小笔生活费，想要回请杰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功成身退。 “就这样！谁知道呢？也许他在别的州藏着一个超级火辣的女朋友，急着要赶回去看她呢！” 孟熙被“火辣”这个词逗乐了，她想象了一下杰克和身材火爆的性感女郎，总感觉背景像是在肮脏下流的地下酒吧里。 解决了合唱团的赞助费，的确让她在学校里的生活更平顺了。同学们无形中真的把孟熙当成了“懂生意的中国人”，连老师都对给她打出了超高“社会实践”分数。啦啦队的克里斯蒂娜不计前嫌，邀请孟熙参加某位队员的生日派对，席间悄悄告诉孟熙：她通过了一部青少年歌舞片的面试，马上要签订演出合同了。“你陪我去，顺便帮我看看合同好不好？”她眼巴巴地望过来。 “你不是有个做律师的哥哥吗？”孟熙不确定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已经到了能够查阅合同条款的地步了。 “我哥哥是打离婚官司的……我妈妈曾经很想成为明星，真的叫她陪我，我怕她会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故事。你能给屎一样烂的合唱团找到赞助，我觉得你应该也可以帮我看看合约的内容。万一人家欺负我呢？你就帮我说句话。” 克里斯蒂娜有辆颇为张扬的红色跑车，在公立中学的停车场上鹤立鸡群，可是在迪士尼公司的停车场里，就仿佛一只小瓢虫落在了蝴蝶家族中。接待她们的是一位怎么看都和“迪士尼”的可爱形象不沾边的大叔，西装三件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颗，板着扑克牌脸，哪怕克里斯蒂娜D杯的胸部吸引了一路目光，他却连眼风都不撩一次。 “说不定是个同性恋。”趁着西装大叔去拿打印的资料，克里斯蒂娜在孟熙耳边偷偷说。 大叔的后背好像僵了一下，走过来把资料摔桌上的时候，顺手就扔出一枚号牌。这枚数字牌，就是面试的顺序号，克里斯蒂娜没接到，跑去门外捡。还没等她再进屋，引导人员已经喊面试者去会议室排队了。 孟熙研究了一下桌子上的资料和意向书，发现除了文字不同之外，大概的形式和自己曾经签过的合约，没有太大不同。全球一体化是大趋势，无论俄语、日语、英语，列的条款内容都差不多。 克里斯蒂娜肯定会在这部电影中有个角色，但是具体是哪一个就要看今天面试的结果了。 既然陪克里斯蒂娜来了，孟熙当然要据理力争，怎奈大叔也同样寸步不让。 “两年只承诺两部电影作品是不是有点少了？” “你以为迪士尼有多少拍片计划？全给这么一个女孩吗？” “合约里完全没有关于戏份多少的条款，也就是说最糟糕的情况下，她可能只是参加了演出，说不定还会被剪掉，根本没办法在电影里露脸。所以我们只能要求多给一些机会。” “这是所有新进演员的统一合约，没有修改的先例。” “不需要修改，只是调整附加条款，迪士尼还有电视公司……别那样看我，我知道这部电影里就会有电视台的少女明星出镜，所以克里斯蒂娜也完全可以参加一些电视节目对吗？动画片配音也很理想啊！” “你这个小白痴！电视公司根本不在洛杉矶！” “电影也不会完全在洛杉矶制片厂拍摄，先生。克里斯蒂娜对于外出工作是有准备的，只要有相应的酬劳和安全保证，她愿意为迪士尼奉献自己的表演——对于每一个看着迪士尼长大的孩子来说，都是最高的梦想。”孟熙决定缓和语气，“您一定不会为难小女孩，让她们无法实现这个梦想的对吗？” 对方凝固的表情都快冷得掉下渣渣了：“奉承我没有用！从我的办公室被轰出去的小女孩不计其数。她们以为迪士尼是游乐园吗？靠傻笑就能赚钱吗？” 孟熙自动忽略了他恶劣的语气，坚持继续拍迪士尼的马屁，顺便打压大叔的气势：“满大街的小女孩都会傻笑，但是只有迪士尼的女孩靠傻笑成了公主，所以我们才坐下来谈合约的不是吗？” “你知道就好！外面多少人等着这个角色呢！你要是放弃，我马上就可以换一群金发女孩来演！” 孟熙笑了，她环顾办公室一圈，说：“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您曾经同时谈妥过五六个演员的合同？您不回答，我就当是您承认了。如果克里斯蒂娜没有潜力，那么我应该坐在那五六位经纪人或者爸爸妈妈中间了。单独谈合约，签意向书，期限是两年……这些都让我对克里斯蒂娜很有信心。” 大叔的眼神有点松动，无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这是个好机会。孟熙温和而恭敬地说：“其实我们在谈的合约，和您的利益并无相关，同样也和我的利益并不相关。如果克里斯蒂娜能够通过迪士尼成为一颗新星，那么就是您慧眼识珠的管理层精英了；如果克里斯蒂娜做不到，这也不过是您日常工作中平凡的一天——对两个小女孩高抬贵手，多给了那么一点点机会。克里斯蒂娜会在上帝面前为您祈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少女的祈祷总会带来好运的！” “三部电影一个配音，电影宣传时会安排四个城市加几场电台节目，就这样，不能再多了！”大叔摊摊手站起来，“呵呵，少女？你也没到能在合约上签字的年龄。秘书会补充一份附加条款，你们带回去让克里斯蒂娜的法定监护人签字！” “谢谢您！”孟熙伸出手和大叔轻轻一握。为克里斯蒂娜争取到权益，她心情大好，眯起眼睛来讨巧地对他笑。大叔冰封的扑克脸突然碎裂了，眼睛和鼻孔一起张大，看起来有点过分激动。她试着抽了两次手都没抽出来，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先生，请放手！” “你有过表演经验吗？” “请先放手！是的，我有，我还有演员资料卡！你先放开我！”孟熙几乎要喊起来了。 大叔骤然松手，一直在用力较劲的孟熙向后跌倒在座位上。 “你！不要走！”大叔指着她，鼻孔继续扩张，样子都显得有点吓人了。他抄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快接，快接，快接……伊万？你在哪里？来我办公室一趟！不！不是迪士尼的小女孩！不是非洲裔，是……中国人？”他瞪了孟熙一眼，孟熙点点头。“年龄、外形都合适。她来替别人谈合约，和我讲条件——哈哈，你相信吗？东海岸西海岸找了两个月，你的女主角到我办公室里来了！”大叔得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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