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再晚一些回复，我大概就会放弃这个机会了。” 这样的话从任何人嘴里吐出来都像是赌气，唯独搭配安德鲁·弗里德曼那张狭窄阴郁的脸，就成了令人信以为真的诅咒。 琳达给安德鲁回了电话，她们下午只有一堂实践课，再去各自实习的剧组报个到，见面的时间就改成了晚上，地点是在安德鲁·弗里德曼的私宅。 金融大亨的私生子——孟熙原本以为他会有一栋高踞比弗利山上的豪宅，然而实际上他只是住在办公楼的双子公寓里——32层的高度，的确可以俯瞰眼前的洛杉矶一隅了。 安德鲁说要请她们吃饭，最终也只端出了一盆潦草的意大利沙拉和两份通心粉。他将通心粉摆在自己和琳达面前，再递给孟熙一个空盘子：“做演员要有吃沙拉的自觉，想要多少自己拿。” 琳达笑得差点扶着椅背翻倒过去。 孟熙对于吃什么不太介意，她关注的是安德鲁要说的话。 安德鲁只肯给她们两杯果汁，却为自己倒了加冰的威士忌：“我要祝贺你们！《影像遗失》的成绩不错，可以说是超出我们的预料了。互联网营销效果显著，海外已经有发行商来谈合作了。” 如果这是开场白，那么显然他后面要说的话会更加重要。 “公司做了市场调研，《影像遗失》的主流观众是千禧一代——你们用那点可怜的成本，从青春片的世界里切出块蛋糕来——这是我期待的结果，也是一个相当理想的好成绩。然而我们的排片量不足，再多的份额就不要考虑了，接下来的重点是海外市场。我接触了几个青少年电影节，可以确定帮你们赢得奖项，这样可以提高对发行商的要价，也有利于明年年初你们去争取更重要的电影大奖。” 琳达已经要开始庆祝了，她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只是在孟熙平静的注视下，又讪讪地坐了回去。“这真是好消息！”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凑过去给了安德鲁一个吻。 安德鲁的表情有点尴尬，只好转向孟熙，继续说道：“但是，这个项目和我们公司的合约就要到期了……” “续约！续约！”琳达敲着盘子，快乐地说。 “不要急，琳达。我想，弗里德曼先生是要提新的条件了。”孟熙递了一个眼神给琳达，琳达明白的瞬间，就像是一只突然炸开浑身尖刺的刺猬，恶狠狠地盯住安德鲁。 安德鲁提的条件十分明确，除去公关费用，他还要10%的分红。一般来说，海外发行商分割的利润可能远远高于50%，各种利益切割之下，有些地区的市场可能根本无利可图。 琳达有点犹豫，但终究还是乐观占了上风，她的目光慢慢软下来，转向孟熙。 安德鲁也在看着孟熙，他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最终的决定会来自于这个早熟的女孩。 孟熙没有急着做决定，她看起来还算是悠闲，表情甚至有点无辜：“可是，我们对市场运营方面还不够了解……不如这样，我觉得合作到期我们肯定是要谈新条约的，现在您的要求已经说明白了，接下来我们也需要请教一些专业人士，看看如何才能拟定一份完美合约——我们绝对不想亏待有非凡贡献的合作方。如果最后大家都没有赚到钱，恐怕今后您就会嫌弃我们的能力，不愿意再和我们合作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和哪个国家的商人合作吗？”安德鲁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 “哪个国家？”琳达跟着他的提问转移了注意力。 孟熙没有说话，她有不好的预感。 “日本！日本商人喜欢给你送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他们用柔软的姿态说比女人还要温柔的话语，让你觉得他已经敬佩得快要跪在你面前了。可是谈判的时候，他们残酷得就像是在荒原里流浪了半年的鬣狗。如果你身上有一处小小的伤口，那么他们就会被鲜血的气息吸引而来，很快把你撕成碎片！”安德鲁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孟熙，这种态度让人很不舒服。 孟熙只当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也只当没有注意到他把自己的委婉贬成了谄媚，还使用了攻击性的语言试图让她屈服。 从她们合作的学生电影登上大荧幕开始，就注定“学生”这个身份不过是宣传的噱头，她们已经踏入了成人世界，活该被更有经验的成年人对抗、冲击或者碾压。 语言交锋上的得失其实无足轻重——你真的在乎实际利益如何分割的话，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她现在不能回应安德鲁，因为她不可以答应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也无法立刻拿出一个有效的替代方案。 所以，她只是叼着叉子，用目光锁定安德鲁面前那份晚餐，然后扬起了软绵绵的少女腔：“真的，只允许我吃沙拉吗？先生，你的冰箱里没有别的食物了？” 安德鲁的表情才像是鬣狗呢！即使面对异域风情美少女的央求，他也只是用力叉起大团通心粉，直接塞进嘴里，卖力咀嚼的同时鼻子里还哼了一声。 这下连琳达也用谴责的眼神看过去了。 于是安德鲁慢吞吞站起来，从冰箱里摸索出一盒牛奶。“如果没有过期的话，你可以喝一点，”他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据说小孩子睡前喝牛奶，不容易做噩梦。” “不要担心！我们每天实习都很忙的，累了自然就睡得好。”孟熙笑吟吟的转向琳达，“是不是？” “别提了！”琳达仍然不太喜欢自己的实习环境，每次提起来就能有滔滔不绝的抱怨，“不知道我的身份的时候就很糟糕，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更糟糕了！你能想象全剧组一半的男生跑过来对你说‘凯特是我的女神，请帮我要张签名’的情景吗？简直，糟透了！” “那很不错啊！至少全剧组有一半男生是站在你这边的。”孟熙真心实意地说。 “是站在我妈妈这边，又不是站在我这边……”琳达一脸不开心，她不想要依靠父母的名声，偏偏总是被其所累。 “你想过自杀吗？”安德鲁突然插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琳达显然没有料想到这种奇怪的论调。 “你想和凯特划清界限，那么最应该扔掉的，不是她给予你的生命吗？”安德鲁不止表情恶毒，语言更锋利。 “我想，弗里德曼先生的意思是——” 孟熙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安德鲁打断了：“我不记得我有邀请你做我的发言人，这位小姐！” “我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你没有蠢到丧失逻辑的话就好好听着！”这下，他就可以恶狠狠地对琳达发泄怒火了，“不要以为有个好出身就能坐享其成了！明星父母甚至算不上什么可靠的资源，更何况凯特滚出千万片酬俱乐部已经十多年了——她再也回不到好莱坞中心来了，剧组里那些小男生怀念她就像怀念发黄的杂志内页里的裸体女郎，他们不会想要再看着她来一上发——也就是说她过气了！如果她今后没有投资失利的话，或者迷恋上什么掘金客的话，或许还能给你留几件珠宝——对，不会比伊丽莎白·泰勒留下的珠宝更值钱，你还得努力赚自己的生活费！” 琳达大概还是第一次直面安德鲁突如其来的恶意，她肯定是惊呆了，像雕塑一样僵硬在座位上，几乎无法做出反应。 孟熙静静地吞了一口牛奶，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一点都没有让她感觉更舒适。但她愿意听下去，因为弗里德曼家族这个刻薄而可憎的私生子，或许比任何人都懂得金钱世界的运行法则。 安德鲁鼻子里喷着气，脸拉得更长了：“父母对你的馈赠，最珍贵的也就是你的生命了。对于你的未来，他们能插手的并不多。与其和他们对抗自以为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如集中精神想一想怎么利用他们的资源，走得更远一些。” “我知道！”琳达很不高兴，“凯特不是为我们的电影站台了吗？” “还不够！如果你足够聪明，就会把凯特藏起来，留在第二部里用！她有没有对你表示过，她对第二部很有兴趣？我听说你拒绝了她——你们都拒绝了她。就凭你们，还能约到比她更大的明星吗？”安德鲁摇了摇酒杯，冰块混合着酒液发出清脆的声响。 孟熙的目光落到了威士忌瓶身的鹿头标记上——她隐约记得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庄园藏酒窖里看到过，当时玛利亚的管家是如何介绍的？是限量版的大摩麦芽酒吗？如果是的话，安德鲁肯在和两个小姑娘的晚餐中拿出来喝，应该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才对吧？她虽然认不清这些品牌，但琳达应该知道。她使了个眼色，引着琳达去看那标记。琳达却会错了意，伸手要去抓酒瓶，被安德鲁一把按住。 “你们关起门来偷偷喝酒我才不管！在我这里，别想胡闹！”安德鲁高高在上的语气从来就没有收敛过，“等你们回到实习岗位上去，我希望你们能像执勤的缉毒犬一样保持清醒！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你们，就会恨不得24小时盯着剧组的动向，那里——机会无限！” “弗里德曼先生，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不妨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孟熙盯着那个暗金色的鹿头，慢慢地说，“就算是缉毒犬，也要嗅到目标的味道才会行动，不是吗？” “我本来想，要是你们不肯答应续约的条件，我就不告诉你们了——”安德鲁喝得不多，但话却多了些，摊一摊手，玩笑似的揭秘，“马斯特斯小姐，盯紧制片人！他自命是个艺术家，正在和另外两个‘艺术家’讨论设立电影基金的新项目。这个项目会用来支持优秀的学生电影，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要求你提交完整的剧本。用一个梗概就能从投资者口袋里掏出钱来！这可是半个世纪前电影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真的吗？”琳达忘记了安德鲁之前所有可恶的言行，得到安德鲁的肯定答复后，她天真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显露出兴奋。 安德鲁是故意的，他就像忘记了提问的孟熙一般，慢悠悠地吃着通心粉。孟熙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早晚都要说的。因为他总有办法把她们的项目，变成他的项目；同样的，把她们的机会，变成他自己的机会。弗里德曼家族的生意那么多，作为众多私生子之一的安德鲁没有去争夺那些实业，而是选择依附继母坎蒂丝，甚至拉拢丹尼尔一起开拓影视市场，他的野心势必不止于一家公关公司而已。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机会，这是唯一让他们坐下来同桌吃饭的理由。 安德鲁憋得脸都黑了。 琳达也意识到不对，随便抛出几个话题，孟熙倒是嘻嘻哈哈地和她聊了起来。 好好的私人晚餐吃得剑拔弩张，也只有安德鲁这个臭脾气的家伙才能做到了。 他们像是互相看不对付的校园女生一样，抄着手聊了聊天气、植物和自然保护的话题。孟熙对琳达点了下头，差不多是一起站起来向安德鲁告辞的：“谢谢您的晚餐！非常美味！希望下次可以回请您。” 安德鲁鼻子喷出粗气，声音冷硬：“不必客气！小姐们，让我送你们回学校吧！” 孟熙捏着琳达的重工灯笼袖的一角，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笑着拒绝：“您太善良了，但是我的助理一直在等我们……” “嗨！你这个家伙！”安德鲁到底没有忍住，在孟熙指尖触到大门时抢上一步，质问她：“你到底有没有进取心？你知道你这样走出去，就错过了怎样的信息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到那个根本不会有亚裔角色出现的电影剧组里吗？” “哦，这个啊，我知道，”孟熙坦然地回答，“我很有进取心，不想错过信息，但我的确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剧组。您希望我争取的并不是眼下这部电影，而是艾森伯格导演的下一部作品——动漫改编，大制作，商业片、类型片……” 安德鲁的目光变了，如果说他常常像巡视领地的鹰隼一样自上而下地俯视，用打量猎物的眼光挑剔地打量所有人，那么现在他就像是被巢穴里突然出现的、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吓了一跳，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几乎就要纠结地绕起圈子来了。他当然不是什么鹰隼，迅速掩去了瞬间的失态：“如果不是我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我会怀疑你在我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好吧，你的情报准确，但我知道更多的信息——答应续约，我都告诉你！” 孟熙答得飞快：“您不觉得，和您相比，我现在距离掌握真相的人更近一些吗？” “你说尼克·艾森伯格？”安德鲁的回应意味深长，“有些事，导演也不一定完全清楚……” “同样的话，也可以送给公关经理先生吧？”孟熙眨眨眼，反手去开门。哦，不，她不会开这把锁，难以在怼过主人之后帅气退场！生活，果然不是电影，随时随地都有让你跌跟头的陷阱。 善于对任何人的任何弱点进行精准打击的安德鲁并没有在这种细节上借题发挥。他伸出长臂，帮两个小女孩打开了家门，嘴里仍旧不肯放过孟熙：“不用试探我，不续约的话……”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孟熙和琳达也惊呆了。 门口蜷缩着一个身穿套装的年轻女孩，抱着厚厚一叠文件，扬起蕴着泪水的眼：“先生，我把材料重新做了一遍，可是您已经离开办公室了……今天的事情真的不是我的错，是……同事们可能错怪我了……我不知道您什么时间回来，只好在这里等您……” “闭嘴！站起来！”安德鲁的声音怒不可遏。孟熙打量他的表情，似乎倒没有那么生气。 女孩扶着墙撑了起来，可能是在地上坐久了，她还没站稳就晃了晃，几乎要再次跌倒。 琳达差点冲上去扶她，被孟熙拉住了。安德鲁比她们更快也更近，直接揽住那女孩，斥责：“实习生有直接负责人！谁让你来这里的？”话虽如此，他还是把几乎无法站立的女孩扶进屋里，甚至没顾得上和晾在门口的两个女孩道别。 琳达反应很快，在电梯里和孟熙八卦起来：“你说，他俩有没有可能……” 还没走出大厦，孟熙就收到了安德鲁的邮件，只有一句话，秉承了他恶毒讽刺的语言风格： “在实习期拿下老板的标准流程，你看到了，学着点儿！” 孟熙差点笑出声来，琳达看着她，不明所以。她偏偏头，对懵懂的大小姐解释：“我就是觉得……这真是一个——人人都过分努力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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