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克从不食言。 他脑子里好像安装了一台生物钟,不需要闹铃,就能准时在凌晨醒来。 凌晨时分的洛杉矶街头,无论如何说不上安全,只是午夜游荡的人们都已经疲倦,三三两两、踉踉跄跄擦身而过的,变成了武力值迅速下降的醉鬼们而已。 下夜班的酒保、脸上挂着残妆的女人、赶去交班的保安和警察……夜行动物的种类居然那么多,凌晨是他们愉悦的休息时间的开始。有些人急匆匆去搭车,有些人似乎想要去看一场早班电影,双眼一直盯着影院的招牌,在众多海报中难以取舍。 洛杉矶所有的一切都在加速,仿佛必须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将属于夜晚的痕迹尽数抹去。 大批流浪猫正在返回巢穴,带着翻垃圾弄脏的毛或者和其他流浪猫打架留下的伤。这些流浪猫对人的态度很是轻蔑,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所选择的勇敢的生活方式,要远远胜于被水泥丛林保护起来的,靠日光浴晒出健康肤色的都市人。 鸽子在街道的中央游荡,还没有人来喂它们。对面走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身材醒目高大健硕,高级西装面料笔挺,坚定的步伐让人觉得他和这个凌晨的混乱几乎格格不入。然而他突然冲进了道路中间,张开双臂将惊慌的鸽子轰得飞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仰着头、张着嘴,仿佛被鸽子带走了神魂,直到鸽子们战战兢兢地落在远一点的地方,他才又一次像个孩子一样追过去,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欢乐、疯癫,同时也让人恐惧。 杰克握着孟熙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 孟熙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莫名的警惕和对世界的敌意。这些曾经让她觉得有点幼稚可爱的保护欲,在现在看来似乎都留有小杰克所从事的职业的痕迹。 她有点担心,却不愿意轻易去揣测、判断、评定他所选择的生活。 小杰克带着她拐进巷子,走了似乎很久之后才停在一扇铁门前。 “这是员工通道,我们刚刚经过了正门,我猜你没注意到,不过那都没关系……”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后是漆黑一片的甬道,小杰克显然熟门熟路,直接走了进去,“稍等!”孟熙看见黑暗中有两枚红灯闪了一闪,接着绿色的显示屏亮起来,不知道是扫描指纹还是某种打卡设备运行之后,第二道大门洞开,走廊灯也终于亮了起来。 小杰克做了个“进来”的手势,绕到她身旁,关闭通往小巷的铁门。 他带着她走过了几处像是健身房一样陈列着器械设备的房间,并没有多作解释。沿着楼梯往下,她以为会出现地下停车场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却遍布着颜色突兀地涂鸦,两道相隔不远的门几乎覆盖在涂鸦之下,带有夸张的性暗示意味的插图结合了蒸汽朋克的质感,让这里更像是不得志的街头艺术家的创作空间。小杰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观察她会不会被这种环境吓退,然后才掏出钥匙打开厚重的门。 这是一个并不算宽敞的舞台。在灯光完全被打开之前,孟熙已经轻易地区分出了看台和舞台的部分。看台只有五层左右,简陋而且漫不经心,观众的座位就是贴在台阶边缘的荧光标签;中心部分的“舞台”被聚光灯照着,很显然也没有更多的舞美设计——一只巨大的铁笼倒扣在舞台上,甚至用铁链重重锁住,铁笼没有门,其间的缝隙大概只能供小孩子出入。 “这里……”孟熙不知道该怎么问。 “地下拳击,铁笼搏击,叫什么名字都行。我们叫它‘角斗士’,每周开赛两次,会员下注。”小杰克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孟熙才是专业演员,一眼就知道他其实在心虚。 于是她把注意力转到舞台上去,反复观察,终于看到了升降舞台的缝隙:“那个,是升降的吧?我看拳击比赛,选手都要从人群中走上赛场。” “这又不是真的比赛,没有规则的,站着或者活着就算赢。你看到拳击手登场的时候,底下观众在欢呼之类的,这里的观众不会,他们只会骂,激动的时候还会冲上去打——铁笼不开门,是为了防止意外。”小杰克慢悠悠地解释。 “你呢?是经理?” “算是吧……以前大家叫我‘小杰克’,现在叫我‘先生’,没什么差别。” 孟熙乌溜溜的眼睛转过来,一直小心观察她的表情的杰克,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会有危险吗?”她突然问 “不会!”他站得笔直,语气也直通通的,“这家店都运营快十年了,前年还重新装修过,我们的安保队伍很强,客人的老底我们也都知道。” “你呢?你会有危险吗?”她想起他曾在鬼屋里熟门熟路地掏出枪来。 “不会!”他认真地向她保证,注意到她质疑的神情之后,他才悻悻地承认:“理论上来说……不会!你知道,我只是负责运营管理。” 她仍旧紧迫地盯着他,他只好接着说:“这不算什么。乡村酒吧里一晚上打架的各种意外,比这里一周遇见的还要多……说真的,这个职位,已经比以前轻松多了——也安全多了。” 他觑着她的神情,开始领她去看吧台、后厨、台球厅之类略显无聊的地方,最后才用钥匙戳着一扇极隐蔽的门,小心翼翼地说:“我的办公室,来往的人多,又脏又乱。如果我知道今天带你来,我会叫他们提前打扫……” 她笑一笑,从他手里抽走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脏,只能算混乱。水晶吊灯和复古风的写字台相得益彰,但其他家什明显都是新添置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置物架上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玻璃制品,玻璃茶桌旁边是一台看不懂功用的大型机械设备,再往墙边竟然还有一架简陋的单人床……办公室有一道落地玻璃门,可以清晰地看到隔间里从上到下几乎布满三面墙的监视屏。 即便此时这个打着啤酒吧幌子的铁笼格斗场已经停止营业了,所有的监视器却仍然开着。孟熙隔着玻璃门细看监视屏,一个打瞌睡的值班人员转了转椅子,也向她看过来,小杰克扬起手挥了挥,他又把椅子转了回去,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办公室这边的动静。 “那是什么?”孟熙指着右上角的一块屏幕,那里明显不是小杰克带她看过的任何一处地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就在她指出这一块的同时,她还留意到好几处看起来有点相似的地方,相对于这里在凌晨时分的静止状态,这些屏幕上呈现的明显是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 “也是老板的事业,他有私人码头,装卸货,赶工期,停不下来。我在那边也有一个办公室,不过不常去,借给几个装卸工了……”他像是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孟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某一块监视屏,沙发上几个白身子和几个黑身子正滚做一团,“战况”激烈,值班员也看得津津有味。那就是码头上的办公室吗?小杰克显然有点不自在,孟熙没再追问。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走到置物架边去看玻璃,有些是花器,有些是摆件,有些却似是而非,说不清是个什么器物。她挨个去看、去猜,终于指着一件薄厚不匀的杯子,笑起来:“这个有趣,像是做坏了。” “是废品。我太懒,有些扔了,有些就留着。” “什么意思?”她醒悟过来,“你会做玻璃?” “会啊!在农场的时候,那边有个玻璃作坊,我吹过最大件的——”他拍了拍架子底层那个像玻璃樽一样的大家伙,发出砰砰的闷响。 “最小的呢?”她随口一问。 他笑了,用手指她的心口:“送给你戴了。” 她这才恍然,从领口拉出那枚吊坠来看:“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说过吗?”杰克揉乱了头发,喃喃自语,“真是办了件蠢事……”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精神,笑嘻嘻问:“那,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特别感动?”他张开双臂,沾沾自喜地等待女孩的“还礼”。 孟熙不是容易感动的女孩,眼珠往监视屏那边一瞟,算是拒绝在这个毫无隐私的场合拥抱小男友。贝尔公主的水晶玫瑰在她指尖滚了两个来回,就被拈起来,送到娇艳欲滴的唇边轻轻一吻。 杰克悻悻地放下双臂,视线却一路追着吊坠,徜徉在她的双唇之间。 她忍不住想要逗逗她,舌尖一勾,轻轻含住吊坠,在唇齿间翻滚了两遍,才稳稳咬住,项链还坠在外面荡来荡去,嘴角却漾出一点点狡黠的笑意。 “这是引诱!”他两步踏过来,压低声音怒斥着,双手裹住了她的纤腰,几乎就要把她按在置物架上了。 但是她用手臂格挡在他们中间,吃吃地笑,眉目飞扬,刚一开口,那枚令人妒恨的、他亲手烧制的玻璃坠子就落回到她的胸膛上,带着一抹润泽的、可疑的光彩:“你误会了,这是感谢,感谢!” 她笑起来可恨又可爱,让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低了头,想要凑上前,又被她握着下颌推了回去。 “我看过你的办公室了,”她笑吟吟的,松开他毛茸茸的脸庞,又拨开了腰际那双不甚老实的手,“可是我不能算放心。杰克,你早晚得换个合法的工作——” “这是合法的,我们要纳税,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检查!”他连忙解释。 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笑着说:“我只是提出建议,你记得就好。” 离开的时候,他送她穿过啤酒坊,从正门出去。阳光从楼群的缝隙间洒落下来,远远地聚成一片片明亮的空间。而啤酒餐厅的大门口仍旧缩在楼群的阴影里,这让他感到有点狼狈。其实餐厅晚上看起来很不错,生意兴隆,有些体面的客人根本不知道地下还有一个格斗场。然而他怎么能带她晚上过来呢?和他一起工作的人背景各异,看到漂亮女孩也许会起哄,她也许会感到不悦,但他更担心的是,如果他们认出了她,或者只是听说她是一名演员,这些人是绝对不会保守秘密的,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她笑着回头,朝他摆摆手。她的助理已经开车停到路边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通知那位助理女士的。 小杰克知道,无论是老板也好,同事也好,他们都认为他是一个稳妥的年轻人,处变不惊是他的优势。可是现在,他为自己的稳妥担忧,也许他应该表现得更慌乱些,像那些校园里的男孩子一样赔礼道歉,哄女友开心。 即使,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事业有什么值得挑剔的……熙熙,她终有一天会理解,就像她最初认识他,并没有像娇气的琳达那样,嫌弃他的车子、衣服、举止做派——她是爱他的! 他闭上眼,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她喜欢你,你这个坏家伙! “他喜欢你!”桑德拉嘻嘻哈哈地调侃孟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像罗密欧一样目送咱们,满脸忧伤!” 桑德拉还不知道小杰克的更多的事情,也或许她知道了一些,但是她只是助理,要听从雇主的安排,没有义务提出什么其他意见。 孟熙心思飘摇。她很确定自己会继续和小杰克交往,他的单纯、真诚和热情始终吸引着她。确定的爱情就像一个原点,而不确定的未来仿佛钟摆,又或者只是栓在绳索上的红苹果,会随着外界的力量,围绕着原点飘来荡去。她想要让自己更坚定一些——她既然握住了那么多次机会,就会在未来抓住更多,她可以规划自己的道路,把握自己的生活。只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又总是不自觉地飘出安德鲁无情的冷笑声——一声又一声,像是带着一整夜的寒气,丝丝缕缕地要钻进她的骨头里。 她揪住领口,想要让自己暖一些,却生生打了个寒战。 “没事吧?”桑德拉关切地问,“要不要请假?” 她靠在座椅上,小幅而明确地摇了摇头。 上午有必修课,她不能错过。美国中学的理科内容都不算难,但解题方法略有差异,她还在适应这种转变。同时,私立学校有更多的论文和实践作业,同样难度不高,只是耗费时间。来自考试大国的她太了解这种套路,每每要在图书馆查阅大量的资料,才能找到一个同学们应该都想不到的刁钻角度——虽然老师不是每一次都能对她的思路大加赞赏,但只要有那么两三次出众的表现,就足够给老师留下一个独特的印象——她的荣誉课程表现卓越,在老师的推荐下,她已经开始预修大学课程。 琳达也想和孟熙一起参加大学预修课程的考试,不过她被剧组实习分散了太多的精力,正在考虑放弃明年的考试机会。 据说,马斯特斯先生对此十分赞同。他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对女儿的学业反而不做过多的要求。琳达只是不想告诉凯特,她直觉凯特会反对,也担心这件事会成为日后凯特挑剔自己的理由之一。 中午午餐时,琳达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和孟熙窃窃私语地述说担忧。 孟熙大多数时间在倾听。这件事在琳达的生活中份量不重,琳达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给予任何建议,她只是想要抱怨一下凯特女神对待女儿的冷漠态度而已。 手机响起时,孟熙看了一眼,居然是安德鲁,内容也很简单“速回电”。 她放下了手机,权当自己没有看到。安德鲁那冷酷的笑声又一次在心底响起,她索性把手机扣在桌面上,远远推开。 琳达错愕地看着孟熙做出这个陌生而幼稚的举动,继而欢乐地笑起来:“喂,你们吵架了吧?是吵架了吧?”她咬着汤匙,得意似的说:“我就知道,‘幸运小子’的幸运总有一天要用完!” 孟熙翻了个白眼:“是弗里德曼先生!” “哦?你怎么不回复?他是很讨厌,但也很有用啊!”拍摄影片和剧组实习的经历,让琳达从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快速成长为一个-赤-裸-裸-的实用主义者。安德鲁·弗里德曼和他的公关公司在《影像遗失》的工作中展现出的掌控力,大概可以征服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实用主义者。 孟熙摇摇头,她还没有想出一个应付的理由,琳达的手机也响起来了。 “你看,你看,他一定是知道这个时间我们都在学校,”琳达一边抱怨,一边去看邮件,“等等!熙熙!熙熙!我们得给他回电!不,我们得赶紧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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