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会议

琼在离开之前，要把工作交接完成。大部分工作，她都过渡给了戈登，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一些琐碎的事务，琼公事公办地交接给孟熙，其中比较重要的就是新剧本筹备工作。　　　　直到孟熙开始和编剧团队联系沟通，才终于明白琼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琼没有公报私仇，她和编剧团队一贯相处融洽，临走前特别发了邮件，帮助孟熙打通关节，让她开展工作时不至于磕磕绊绊。她甚至把自己的记事本也送给了孟熙，嘴上说的是“你可以查通讯录，我记录的比较全”，但本子里却有着详细的备注，连每个人的生日、喜好、性格、怪癖都有标注。孟熙就靠这个本子，搞定了导演倚重的第一主笔朗道先生，让他点头答应和漫画公司派来的脚本作者、画师团队再次开会。　　　　一个月以前，他们开过一轮碰头会。琼的会议记录十分详尽，几乎每个人的发言都针锋相对。这也难怪，朗道先生是好莱坞编剧界的金字招牌，出过三本讲述编剧技巧的专著，在和尼克·艾森伯格合作的同时，也为两家大学的戏剧专业授课；而漫画公司派出的是品牌运营总监和漫画主笔团队，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运作技巧，甚至有一套不同于电影剧本法则的漫画世界观。根据这次版权购入的附加条款，电影可以进行相对自由的创作，唯一的限制是，故事本身不可有违“漫画精神”。　　　　在琼看来，这就是项目进展缓慢的原因——一个不平等条约！　　　　朗道先生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在新的团队会议中，他两次从激烈的争论中站起来离场，第一次还礼貌性地向全场唯一的女性解释了一句“我要去吸烟室”，第二次离场时他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漫画公司的人，庞大的身躯踩得大理石地面都几乎要发出声响，就这样径直走过孟熙身边，重重摔上了会议室的门。　　　　尼克·艾森伯格，这个狡猾的导演，根本没有参加编剧会议。他显然想要等到编剧团队交锋之后，再坐收成果，像其他悠闲的导演一样，对着剧本半成品修修改改。可惜，制片方面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参加这次-火-药-味儿十足的编剧会议的就只有几个说不上话的小人物。　　　　朗道先生出去“吸烟”之后，漫画公司的人员显然也脸色不好，正在发言的那位是漫画第14期后加入的主笔，虽然和第一代主笔的显赫名气不能比，但在行业内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就这样被朗道先生晾在原地，当场就把发言提纲摔在了桌上。　　　　没人说话了。　　　　空气凝固了。　　　　孟熙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挽救这场灾难性的会议。她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希望至少找到一个面色舒缓的人选，可以随便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在两方编剧主笔的怒火之下，团队成员的面孔也都板了起来，仿佛生怕在对方面前泄了气。孟熙一路看过去，又一无所获地看回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人数不对啊！　　　　一个标准椭圆会议桌可以坐20人，除去两端的4个座位，每边是8个座位。漫画公司正好派了8位画师、1位运营。而编剧团队一共是9个人，现在还差一个人没有出现。　　　　“呃……是不是有哪位编剧没有到？”孟熙只能随便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对峙的氛围，“好像之前我没有收到请假，是……有什么工作耽误了吗？”　　　　她还在为这位“消失”的编剧找借口打圆场，空气中突然传来如同耳语一般细碎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会议室安静得可怕，她大概很难听到这样的回答。　　　　“我……在……”　　　　声音太小太微弱，在冰冷的空气中打了个颤，就消失了。孟熙茫然地环顾会议桌，试图找到“第9位”编剧的藏身之处。这当然是无用功，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多出来的座位。两端的四个座位被孟熙、漫画公司的运营总监、制片方的两名代表坐满了。　　　　难道他藏在桌子底下吗？这个荒诞的念头让孟熙忍不住微笑。　　　　一位电影编剧团队的成员极为隐晦地用笔指了个方向——那是会议室里两根四四方方的水泥立柱之一——只是，距离会议桌也太远了吧？　　　　“您……在哪里？”孟熙尽量用柔和的声音提问，生怕吓到这位害羞的编剧。　　　　从立柱后面传来办公椅的滑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一个长发覆面的家伙像翻过肚皮的蜗牛一样，拖着似乎已经长在自己身上的椅子，一点点从立柱后面挪了出来。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丢了丑，连头也不抬，磕磕绊绊地，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一直……都在……”　　　　孟熙深吸了一口气：“特纳先生，请坐到前面来。”琼的小黑本在她脑海中掀开了，编剧团队的内容写了满满几页纸，最后就是这位特纳先生的介绍，用大字标注了他的“属性”：“宅”、“白痴”、“社交障碍”、“说话抖音”、“无法直视别人”、“像个将死的变态-色-情-狂”……众多描述性字眼中，还是有两个标签极为醒目“很可能是朗道的代笔”、“迷恋漫画这点和导演很像”。　　　　喜欢漫画？这就够了。　　　　孟熙看着他在原地磨磨蹭蹭，仿佛只要别人一不留神，他就又要飞快地缩回到立柱之后。顶着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他挪到了编剧最末席，还自动地退到第二行，试图把自己藏进其他编剧的影子里。孟熙没打算放过他，她和身边的漫画公司运营总监低声沟通了两句，总监朝旁边挪了挪椅子，她也跟着挪过去，在另一边空出一处位置。　　　　“特纳先生——”她不止是招呼了一声，还走了过去，在特纳无声且无力的抗拒中，将他连人带椅子拖出来。特纳就像一只不小心被人揪上岸的章鱼，笨拙地扭动着，似乎想要藏起来，又似乎想要挣脱女孩的控制。他当然有力量，却因为羞怯，无法和孟熙正面抗衡。　　　　不知道谁发出了第一声低笑，空气中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松弛下来。　　　　特纳先生越是紧张，看他出丑的人越是快活。孟熙猜测，他在学生时代，一定常常被捉弄——以至于他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最终蔫头搭脑地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孟熙旁边。　　　　“我其实不是很熟悉美漫，特纳先生可以帮我讲解一下这个故事梗概吗？”孟熙顶着漫画公司运营总监质疑的目光，低声询问。特纳似乎想抬起头来，但他打绺的长发只是稍稍动了一动，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我听说特纳先生可是这部漫画的头号粉丝！难道你不想和14期以来的主笔先生打个招呼吗？”孟熙擎着文件夹，全然无意似的按在特纳的背上，一直等到他不再发抖了，才挪开手去，仍旧用尽量温柔的语调安抚他，“下次开会我准备一本空的签到簿，留下主笔先生的签名送给您吧。”　　　　无论如何，遇见粉丝都是令人放松的话题。主笔先生也放下了对峙的态度，笑眯眯地说：“真的吗？上次漫展我签了三百本纪念刊，如果特纳先生喜欢，下次送您一本！”　　　　特纳先生终于嗫喏着抬起头来，他的样子并不好看，一边说话一边啃手指的习惯尤其像个变态：“谢谢……我收藏了第14期的第一册——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去您的公司楼下，排了四个小时的队，才排到您的签名。”说起他熟悉的领域，他的语句慢慢顺畅起来，只是啃手指的速度也在加快，“我更喜欢20期第7册，所有的情节、分镜都堪称精彩！当然，如果您没在第8册犯那个低级错误就更好了！”　　　　主笔的脸色隐约僵了一下，不过他们应对死忠粉丝的个性化需求已经很熟练了，马上有其他人笑着接茬：“如果你把它想象成平行空间，就算不上失误。”　　　　特纳飞快地点头：“平行空间，这个好！我一直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我真的不能接受漫画世界中出现漏洞，就像你在海边挖了一个沙坑，你一点点挖下去，挖得越深越好……最终是要等到海水从坑底漫上来，这样才有成就感。如果挖到一半，海浪就冲进来，别人看起来可能也是一样的，你有一个沙坑的海水，但是我自己知道，这不是我最初想要的那个完美版……的……沙坑和海水。”　　　　孟熙几乎以为自己的英语阅读理解功能失灵了，她警惕地看了看编剧们的脸色，然后才确定下来——社交障碍症患者特纳先生只是打了一个没人能真正听懂的比方而已。　　　　这只刚刚还在僵硬装死的章鱼君此刻沉浸在自己关于沙坑和海水的比方中，扁塌塌的身体慢慢舒展开，眼睛仍然死死盯在桌面上，嘴里絮絮叨叨说得停不下来：“平行空间没有问题，只是我更喜欢你们建立起的‘逆向连贯’的概念。一……一……一个身体里，多……多个人格，分裂在不同的故事里，对抗每一个强大的反派，特……特别精彩！其他的漫画英雄都没有这样完整的性格体系，没有这么丰富的层次和变化……我不是因为自己喜欢，就要吹嘘这个英雄有多完美，站在创作的角度上，我也想象不到有什么超越你们的方法……在超英漫画的体系内，你们已经走到最高点了！这是一个无法超越的巅峰！”　　　　特纳没有注意到编剧团队的白眼，也没有注意漫画团队的得意。他的导师朗道先生已经回到会议桌前，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坐到前排的特纳，见他正哆哆嗦嗦地发言，不仅没有阻拦之意，还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特纳的语速很快，快到他需要停一下，让大脑跟上来。漫画总监借机插话：“那么，您对我们的创作团队有什么建议吗？”　　　　特纳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问：“什么？”　　　　“作为漫画粉丝、电影编剧，您对我们的创作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呃呃——”特纳又把手指逐个啃了一遍，才说，“最好的建议，你们不会听——别再往下画了，25期足够了，就让他死去吧！超英已经走到了绝境，没有继续提升的空间了，反英雄题材还有一点点空间，可是太负面了又不讨好读者。你们该画点新的英雄了，最好和现在的时代联系更紧密一些。所有超级英雄的故事，在诞生之初都和时代背景紧密相连。那个时候，漫画还是大众文化，但现在你们脱节得太远，漫画就变成小众文化了。”　　　　这话不好听，漫画团队愤愤欲反击。　　　　朗道先生也是抢话专家：“现在，电影才是大众文化、流行文化！特纳，你说，你想要这样一个漫画英雄在电影中遭遇什么？”　　　　“他太强了，人人都知道他无法被打倒——所以他必须被打倒——在电影中被打倒！这是最棒的！他的起源故事不是第一次拍成电影了，我们要在同样的叙事中，给他赋予更致命的弱点，让他遭到背叛、困于绝境，让他失去整个世界——我们需要一个反派，不是漫画里那种暴力型的反派，是智慧型的反派——要和主角的强大形成鲜明对比……”特纳疯狂地啃手指。　　　　孟熙有点担心，特纳会在想出故事之前把自己的手指头都吃到肚子里去 。　　　　“所以你们要原创反派？”漫画主笔嗤笑，“粉丝不会同意的！特纳先生，你自己都不会同意！”　　　　“不不不不，起源故事的构架必须保留，但我们要把反派埋进起源故事里去……”特纳喃喃地说，“这个人要握有他所有的弱点……”　　　　“好！就算你能原创！你告诉我们，你的反派是什么样子？”　　　　“我……”特纳语塞了，“我能写出来……”　　　　漫画团队发出了嗤笑声。　　　　特纳在这种严厉的质询与讽刺中瑟缩了一下，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明声响，整个人仿佛又要团到桌子底下去。孟熙不能让他退缩，她已经从朗道先生的眼中看到欣赏的光芒，特纳的想法或许还不成熟，但一定符合电影方的要求。她顾不得抄起文件夹了，直接伸手按住特纳正在从桌面往下滑的手臂：“特纳先生，告诉大家，你的反派……假如你的反派长成我的样子，你要怎么办呢？”　　　　特纳第一次直视孟熙的时间，大概还不到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怯懦地闪烁着，很快就飘向一边——偏偏那里是漫画总监咄咄逼人的面孔，于是他的目光又瑟缩了一下，不得已还是看向孟熙。这一次，他多坚持了一会儿，也只有一会儿而已，就像琼的记录，他根本不敢和女性对视。他垂下眼帘，分明是在盯着她的胸部走神，一边走神，一边慢慢地啃起了手指。他的灵感似乎全都系在手指头上，啃一啃，就能说几句话：“当然……可以……可以……可以开一条暧昧的感情线，单方面试探的那种……漫画里的女性角色都不够丰满……”　　　　“她要做什么？”孟熙紧紧攥着特纳的手臂，温和而坚定地问，“反派的目的是什么？”　　　　特纳的目光顺着她的胸口、脖颈一路爬上去，他仿佛在看她的脸，又仿佛透过了她的脸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她要控制，连他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但是她要操控这种力量为自己做事！观众会以为他们在看一个爱情故事，关于英雄、阴谋、背叛与征服的故事。可其实，这是一个关于控制的古老命题——女人通过欺骗控制男人，男人通过被控制感知爱情。”　　　　特纳说话仍然令人费解，但大家总算搞懂他大概要表达什么了。漫画总监耸了耸肩膀，表示毫无兴趣。朗道先生却说：“特纳，他更习惯用笔表达。他上一次在我们的编剧会议上讲了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你的人生中大概很难听到比那更烂的故事了——他实在不具备什么讲故事的能力，但是他的笔是有魔法的——我让他放手把故事写了出来。然后，”朗道先生得意地笑，“我们拿了土星奖！”　　　　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想到了朗道先生的实验性作品《危险公民》——一部杂糅了太空冒险与经典复仇元素的电影。当时，大家都把这部不知道该让人如何评价的作品视为朗道先生在两度问鼎奥斯卡最佳编剧之后的商业转型之作，没想到它其实是特纳先生的作品。　　　　从这个角度来评判，特纳或许根本不是朗道先生的代笔，他的风格太边缘化，和学院派厚重沉着的笔法相去甚远。《危险公民》既不够传统，也不够商业，但它偏偏就是具备打动年轻观众的如同重金属摇滚一样的吸引力。很显然，这部电影也给漫画团队的创作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危险公民》真的是你写的……”漫画总监慢慢地对特纳点头示意，“那么我们会很有兴趣看看你写的剧本大纲——嗯，如果有几个华彩桥段的描写就更好了。”　　　　特纳快把右手的四根手指都塞到嘴里去了，他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动物园大猩猩般笨拙的姿势去看朗道先生，得到老师的鼓励后，才飞快地跳起来：“好的，我会写出来的。”他的状态也松弛下来，伸出手去要和漫画总监握手。可是他的指尖都已经肿成了不规则的圆，指甲边缘遍布着皮开肉绽的出血点，有些地方甚至还沾着他的口水，反射出恶心的亮光。漫画总监不无厌恶地看了这只手一眼，几乎是带着自我奉献自我牺牲的精神，勇敢地和他握了握手。　　　　这一幕就在孟熙面前发生。她看着那两只手握紧又分开，目光一寸寸移到桌面的项目书上。　　　　为了保密，重要项目的编前会是不会在文本资料上直接写出电影名称的。但是她怀着私心给项目书的页码加了一个拳头型的图标，那代表的是人们极为熟悉的美漫英雄——“绿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