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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孟熙向度假归来,正在剧组拼命赶进度的导演做了简要汇报。    尼克·艾森伯格丝毫不为新项目的进展感到担忧:“你知道《乱世佳人》的版权差点砸在制片人手里吗?戴维·塞尔兹尼克改了整整几年时间——那可是由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负责重写的啊!直到拍摄阶段,制片人还在一句一句改写对白呢!改编作品是冗繁的工作,不要着急,让他们慢慢来。”可是,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又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不信任编剧们的效率,你要多催催那个特纳,让他早点把大纲列出来。”    多催?是要怎么催?导演的建议是“一天一个电话”。    孟熙照此操作,结果特纳接电话越来越慢,差不多有那么一个周末,他干脆关机了,假装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唯一算是良好的进展在于——胆小羞怯的特纳从一开始接电话时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到几周之后已经可以对着电话粗鲁而熟练地骂出一连串脏话了。    就是在频繁的电话催稿中,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孟熙知道了特纳偷懒的习惯,如果他没有在工作,那么他一定会捏造一个奇葩的借口,比如“龙卷风袭击了我妈妈在乡下的家,她开车回去抢救祖母养的小马,结果鞋子陷在了淤泥中,她丢掉了鞋子光脚往前走的时候踩到了三个星期前一个路过的醉鬼摔碎在小路上的啤酒瓶,她受伤了、住院了、细菌感染,我要回去探望她”,种种小说开头式的叙事型“请假理由”让她啼笑皆非。在灾难从特纳的家族蔓延到他莫须有的“女友”的爸爸时,孟熙终于忍不住反击了。    “特纳先生!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那条街对面的白色厢型车里,7分钟之后我去敲你家的门,如果你在30秒内拒绝开门的话,我就打电话报警,指出你为了寻找灵感吸食毒品过量,在电话里胡言乱语显示出自杀倾向。等到我们破门而入之后,如果我没有看到你的大纲写满20页的话,请相信我会把你送到你的导师朗道先生那里去的!”    “什么?不!你无权这么做!我根本不在家!我说过了,我在女友的爸爸的乡间别墅……”    “得了吧,你的女友?是日本产的充气娃娃吗?你把她打扮成你高中时代暗恋的拉拉队长藏在壁橱里,由于之前几次使用后没有清洗而让你感染了霉菌的那位小姐?你可以找找她的生产标签,我猜她‘爸爸’的‘乡间别墅’多半是某个卫生条件极其恶劣的化学工厂吧?”    “你……”    “好的,特纳先生,你如愿消耗掉了两分钟!刚刚我看到你在窗前一闪而过了,别以为拉上窗帘我就不知道你在家里!”    “你这个缺德鬼!你只配在地狱里和恶魔说话——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滚!滚!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还有四分钟!”    “该死的……”特纳先生嘟囔着,他没有挂断电话,缓和了一下情绪,压着火气说,“再给我一周时间,我会把剧本大纲传给你的。”    “快到三分钟了——需要我提前打报警电话吗?”    “三天!三天就行!只要你现在就消失!离开我家!越远越好!三天后我就能发邮件给你!”    “我可以走,但是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我也会再等你的邮件了!从今天算起,第三天——对!是第三天中午,不是什么几天以后!我会带着午饭登门拜访!我要在那时拿到已经打印好的、顺序清晰的剧本大纲。如果我拿不到,那么您恐怕也没有在家里吃午饭的机会了!”    “恶魔!女巫!被火烧死的……”    “时间快到了——”    “马上离开我家!”特纳惊恐地喊起来,“我要去工作了!我的时间是用来工作的,不是用来……”他还没说完,听筒里就只剩“嘟嘟”的忙音了。    孟熙飞快地挂上电话。特纳家对面大概根本没有什么白色厢型车,可惜他听到有人来访就高度紧张,如同受到惊吓的家养宠物一般不敢靠近窗子。她可以放心地在片场的办公室里打电话。    跑出来偷闲的导演笑眯眯地看完了这出好戏:“干得好!特纳一定吓尿了吧?你应该是他家接待的第一个女生——如果他还和妈妈住在一起,妈妈都会感动落泪的……”    尼克·艾森伯格当然是看不起特纳那样的废柴的。可是,他也很期待特纳的剧本,所以才要孟熙尽快拿到大纲给他看。包括今天这一通电话要如何捉弄特纳,都是出于他得意洋洋的设计。    “这样对待他,是不是太残酷了?”孟熙忍了忍,还是提醒导演,“这种中学生欺负人的把戏就不要再玩了吧?”    “中学生——”导演仿佛完全没有听懂对自己的讽刺,反而冲孟熙眨眨眼。孟熙意识到,在他眼中,自己才是那个“欺负人”的“中学生”。更为无奈的是,特纳先生大概也是如此想的。    所以,即使她怀着捉弄了对方的愧疚心情,买了外国佬喜欢的、超昂贵的寿司拼盘和海胆饭送到特纳先生家里,特纳仍旧要站得远远的和她说话。    “我就快写完了,时间太短,根本不够,你明天再来吧!”他揉着脸,不无痛苦地说。    “拿不到大纲,我是不会从这个家门走出去的!你现在上楼去写完它,我要拿走!”孟熙大声宣布。她看了眼过分殷勤的特纳的妈妈,语气温柔地安抚这个为了怪脾气儿子操心费力的妇人,“您不必费心招待我。特纳的大纲没写完,我要去盯着他写完。”    “你说什么?你不要过来!”特纳向后退了几步,虚晃着伸出手臂以示抗拒,“不要过来!保持距离!不要!不要!”    他尖着嗓子的声音,加之楚楚可怜的姿态,简直像是注定要遭到被玷污的残酷命运的纯洁少女。然而配上他扁平的身材和平凡的面孔,就成了一个活脱脱的笑话。孟熙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不能像其他熊孩子一样满足于欺凌他人带来的乐趣,只是当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少女感抠脚汉出现在面前时,她几乎按捺不住心中肆虐狂笑的恶意了。    “嘿,特纳,特纳先生……如果你写完大纲,那么你现在就不必为此而难堪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孟熙循循善诱。    特纳反驳别人的时候总是慢上半拍,他噎了几口气之后脑子里才跳出自以为有力的指控:“不!不!明明我上次已经快写好了!要不是你那个电话,你欺骗我,你根本没在我家门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真不知道他过了多久才窥破了孟熙的骗局,此刻提起来仍旧是恨恨地握紧拳头在空气中挥舞。然而当孟熙慢慢向他靠近,想要安慰他时,他又一溜烟地跑进了自己的书房,“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孟熙敲了敲门,特纳在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才用相对稳定的声音回答她:“你骗了我,可是我有了更多灵感……之前的提纲废掉了,我要重新写一版,才耗费了这么多时间。”    孟熙并不同情他,不过她也不能总是吓唬他:“特纳先生,您要明白,来拿大纲是我的工作,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特纳不再说话了,书房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孟熙也不再说话了,她靠着门坐在地上,特纳的妈妈很快为她拿来了软垫和热可可,仿佛生怕她感到不舒服似的。她们低声交谈了一小阵儿,因为特纳突然在书房里摔摔打打而面面相觑,再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了。    孟熙估摸着,自己大概等了有两三个小时,特纳才从门缝里递出一叠纸。她来不及细看,对照页码无误,就以最快的速度送交导演了。在布景前摆着各种帅气姿势的男主角布鲁诺远远冲她挥了挥手,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的标准笑容。孟熙看了他三秒钟,迅速而果断地转开眼去,不忘告诫自己:在带妆状态下,一定不要自以为是地抛媚眼给外人看。布鲁诺明显已经忘记了自己此刻还画着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妆容,他的标准笑容因此失去了应有的魅力,显得分外滑稽。    “告诉朗道先生,我需要和他见面——吃饭或者喝咖啡,或者在办公室里聊聊天,都可以。”导演的眼睛并没有从剧本大纲上抬起来,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现场发生了什么,“大明星布鲁诺在和你打招呼吗?别理他!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而不是浪费时间在接受鲜花和礼物中——你知道明星助理可以代劳一切工作的吧?”    “我知道,我的助理告诉我很多-内-幕-八卦。”孟熙小心地提醒导演,希望他还记得她的演员身份。    “嗯……”导演仍然没有抬头,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小心思,“那就让你的助理去拒绝他的助理,告诉他,你不仅仅是一个剧组实习生、一个看起来‘可口’的少数族裔未成年人,让他离你远一点!”    尼克·艾森伯格没有和孟熙说更多的闲话,他更愿意和朗道先生多聊聊。鉴于电影拍摄的日程紧张,而朗道先生又对环境十分挑剔,孟熙最终只能安排他们在制片厂的会谈室里见面。会谈室有一台不错的咖啡机,还有专门为挑剔的演艺圈人士准备的粗纤维零食,最重要的是椅子宽敞舒适,能让两个魁梧的大块头都舒舒服服地坐下聊天。多次合作之后,导演和编剧主笔十分默契,就连开会也分外高效。他们都认为特纳的主线值得保留,但大纲还需要继续修改。    主笔提出:“我不赞成按照传统的起源故事来写!”    导演赞同:“尤其是上一部电影改编就在四年之前——你知道,成绩可不算好。”    主笔强调:“把主角的后路断掉,我不要他回到相对安全的普通人的世界。”    导演表示:“英雄的弱点——心理上的或者生理上的——都放在其次,我要观众看到他的弱点首先是——为他人而软弱!”    然后他们谈到坏人,或者说反派的设计,他们开始转向孟熙。导演问身边正在奋笔疾书的助理实习生:“你怎么看?”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作为实习生,她不应该在此时获得发言权。在初创阶段能够提供意见的,除了专业人士和投资人之外,只有少数真正“掌握权力”的超级巨星——有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是因为身兼制片人的角色,才能左右剧情。    孟熙很努力地想要在超英电影中创造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角色。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确认,这个目标的确有了实现的希望。她飞快的回答,同时也尽量认真地思考:“每个坏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英雄。创作者创作电影,秉承以英雄为中心的思路,观众看电影,也是在追踪创作者的思路。只有坏人,是逆创作者的思路而生的。他们之所以能够推动电影故事的发展,就是因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里,他们在做自以为正确或者说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没有人想要成为别人故事里的坏蛋,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获得自己的目标罢了。”    导演和主笔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理会实习生的发言,而是自顾自地展开讨论。    “说真的,我更喜欢纯粹邪恶的反派!”    “所有邪恶的反派,都不是单纯的邪恶,至少要给他们一些表现脆弱和人性的细节。”    “你是说纳粹在发现女佣按他的喜好打扫于是之后,想要放她走,但最后还是毙了她的套路吗?那还不是为了强调纯粹的邪恶?”    “我的意思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都具有两面性——正反两方面的性格,让观众混杂着愉快与憎恶,想要看下去。当然,两面性也可以纯洁与放荡,真诚与欺骗,盲从与策动,懦弱与狠毒……所有两面性都具有吸引力。”    导演倒是没有反驳“两面性”的意思,只是又考虑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要埋得深一些。”    主笔意味不明地向孟熙看过去,一面点头一面叹气,仿佛情绪十分复杂:“是啊……这样也好向制片方交代……”他又问导演:“如果你的第一部搞砸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两只手背到脑后,导演一脸不在乎,“要是第一部翻不了身,他们肯定会往我手下放新人!暂时,我们,都不必想那么多。”    朗道先生没说话。    导演倒是兴奋起来:“可是,要是这个项目让他们翻身了——接下来第二部他们就不会多说什么了!朗道,你知道我想拍什么,我早晚都要拍出来。”    朗道先生又去看孟熙。他是一个严肃中带着几分和善的老人,即便板着脸也只是像是正直的老师,没有丝毫恶意。孟熙敢于向他发问:“怎么了?朗道先生?”    朗道先生笑了:“你的经纪人做好准备了吗?他们会用很低的价格,骗你签两部片约——把你绑死在这个项目上。”    没等孟熙回答,尼克·艾森伯格摇头晃脑地替她发言了:“不用担心,她是小弗里德曼介绍过来的……哦,你不认识,是安德鲁。安德鲁没有搞定她的经纪合约,所以我可以直接和她谈。”    “喂!”他态度轻浮,漫不经心地冲孟熙扬了扬下巴,“你觉得我们是签三部好?还是签五部好?”    这个问题,并不像导演抛出问题时的态度那么轻飘飘。因为没有经纪人,省去了中间讨价还价的过程,同时也缩短了她考虑的时间。但孟熙并不害怕,无论如何她已经努力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庞大的工业机器中融入了一个小小的环节,至于要把她放在什么位置,最终会推向何处,那是电影团队和市场认可共同作用的结果——不单单由任何一个人决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导演或者编剧。    “如果能提前看到剧本,签五部。看不到剧本——仅凭对艾森伯格先生和朗道先生的信任,我也愿意签三部。”她说得很清楚。    朗道先生大声笑起来,拍了拍尼克·艾森伯格的肩膀:“多爽快的小姑娘!怪不得琼一直向我推荐她。”    导演并没有因为前女友的名字被提及而露出一星半点的不适,他抻开双臂,打了个呵欠:“别做梦了!即便看到剧本,最后也会改得面目全非!我要去和制片人讲,他投资的电影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反派,这个反派是个亚裔女孩,外国演员,不在经纪公司的成长计划或者推广计划中……他会径直冲到片场杀死我,你相信吗?”    “您可以说我是签约给了安德鲁的FDR,”孟熙知道导演要承担风险,她必须给他更好的理由,“事实上,他的确是我的公关经理。我会很努力,而且……您打算跟我签这么多部,不是也考虑到片酬因素吗?”    “我们联名推荐,应该没有问题。”朗道先生很热心。孟熙默默在心里把琼感谢了一遍又一遍。    尼克·艾森伯格被合作伙伴的热情搞得有些不舒服,他很清楚商业电影的运作法则——一切都需要等价交换。如果把重量级的反派角色交到一个新人手里,他至少需要两三个真正有影响力的明星才能把片子的水准拉到影迷的期待值以上。这还不包括电影公司最重视的、经济价值的核算问题。他从不标榜自己有多么热爱电影艺术或者有什么非凡的奉献精神,他只想把自己想到的每一个场景,都用镜头再现出来。而眼下,他非常想要拍摄的,正是之前这个小女孩在自己办公室里露出的纯洁又邪恶的笑意。加上灯光!背景!特效!混音!还要来一两句——不,几个词就足够——的经典对白!他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一幕有多么激动人心。他已经把它画了下来,可是还不够,画面的冲击力要在电影中成倍加强!他要让这一幕投影到所有观众心里,他要享受电影院里那一息屏气凝神的期待感!    创作终归是一场冒险。他只希望,这场冒险足够华丽、足够完美、足够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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