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体课其实是很无聊单调的。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反复练,练了个把月也看不出什么成效。 当形体课教练中断了课程,临时加入了一整套舞蹈动作的时候,孟熙敏锐地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 她不肯签约经纪公司,或者把自己签给某个王牌经纪人,正是出于想要牢牢掌握自己未来的每一步的初衷。在娱乐工业中,站在台前的演员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是商业公司、编创人员乃至公关媒介手中的傀儡而已——人们不仅要靠傀儡戏收费赚钱,还要确保对傀儡的掌控权。经纪人就是直接手持丝线、决定傀儡一举一动的人。 她没有经纪人。是谁给形体课教练下达了如此目标明确的指令呢? 孟熙在课后打电话给安德鲁,对方转进了语音信箱。她没有留言,安德鲁的公关公司正在拓不通的,晚些看到来电之后自然会回复给她。可是这一时半刻的等待,她也几乎无法忍耐。她必须要知道这套复杂的舞蹈动作是为什么而准备的,如果有一个重要面试的话,她当然乐意参与并提高完成度,只是她仍旧有那么一个要求:她要知道自己的角色命运和大致剧情。 不好看的故事、令人生厌的团队以及不合时宜的项目,都必须从她的道路上移开。 作为一个年轻人,她的时间还有那么多,她有的是耐心去蛰伏等待,有的是光阴去学习磨砺,有的是精力去提升造诣;可作为一个女演员,她的时间又那么少,少到舍不得被无关紧要的作品消耗,少到舍不得用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少到舍不得分一点点给其他同龄女孩更关心的虚荣与享乐中。 安德鲁的电话打不通,她就给尼克·艾森伯格打,接电话的是戈登,语气含混地告诉她:艾森伯格导演临时去度假了,要周末才能回来。 孟熙不相信,不相信这样大的项目能让一个刚刚度假归来的导演说走就走。她搞了一次“突袭”,直接冲到剧组去找导演,结果只看到了在现场监工的制片人和副导演们。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 安德鲁回电话的时候,她直接提出了问题:为什么教练急着要我掌握一整套的舞蹈动作?你们是不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安排了什么? 安德鲁的回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是在质问我吗?下一个电影项目不是你自己向尼克争取的吗?你既然知道争取这个机会,难道不知道你的资历还不够?尼克需要说服两个主要投资方,需要说服全程参与的制片人,需要说服剧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更需要说服所有需要通过面试争取角色的演员……现在不是你挑挑拣拣的时候!你知道他为什么扔了剧组跑掉吗?他去西班牙游说斯科特导演了,要确保他给你多一些露脸的机会!” 孟熙没有说话,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曾经在某个报道中读到过,艾森伯格曾经是大导演斯科特的学生。如果能介绍她是大导演斯科特垂青的新人演员,艾森伯格选角时承受的压力就能小很多。这样看来,艾森伯格并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家伙,他说要用她就是要用她,那个还藏在特纳脑子里的反派也基本握在她手里了。 “对不起,我急躁了,”搞清楚状况,孟熙第一时间做出妥协,“我很高兴能在大导演的作品里露脸。除了舞蹈,我要不要为面试准备点别的?” “面试?”安德鲁开启了讽刺模式,“斯科特最近十年只拍了三部电影,你以为他是那种量产商业片的导演吗?你要去面试他的下一部电影?等他拍完,尼克的漫改系列都快结束了!赶紧回去练舞蹈!只要教练觉得你的动作都熟练到位了,斯科特导演就会为你安排一次补拍——他手里有一部快要剪辑完成的片子,直接把补的镜头剪进去——你就算是有一部大制作打底了!” 知道这是导演艾森伯格的安排之后,孟熙就不准备和安德鲁对峙了。等到导演回来,她才趁着拜访的机会,探问关于这个角色的背景故事。不是她顾虑太多,而是她实在想象不到有什么“露脸”的角色居然可以在影片拍摄完成后,补拍剪辑进去——如果真是这样的小角色,对她争取超英电影中戏份较重的反派角色,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导演一脸疲惫,注意力还停留在这一周的拍摄样片上,只能简略作答: 什么电影?神话电影。希腊众神的垃圾故事,只有斯科特才有兴趣翻出来拍拍尘土。 角色名称?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这不是很正常吗?有名字的角色会最后才剪辑进去吗? 不是舞者!无所谓族裔……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浮雕吧!神话、魔法、浮雕上的幻像迷惑着路过的人类。 …… 看完样片,导演划定了需要重拍的部分,戈登去安排调整剧组的排期。尼克·艾森伯格才有心情解释:“电影算是艺术,但操纵艺术的都是商人。在没有看到商业价值之前,他们绝对不会投资。对于这些不看电影,只看报表的家伙,我需要更多一些数字去说服他们,比如这个演员在上亿美元票房的电影中有一个长达2分15秒的特写镜头——他们就会觉得你的商业价值得到了证明!” “2分15秒?!”孟熙惊叫了一声。对于一部电影来说,这个长度似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具体到一个镜头来说,那可就太珍贵了。 “还没确定!”见多识广的导演显然不把孟熙的惊讶放在眼里,他甚至没说什么鼓励她的话,只在她告别的时候提了一个问题:“安德鲁向我承诺,你会像成年人一样思考问题……我可以这样期待吗?”他问的其实是他的忧虑,他想要拍出的场景,是要靠他们共同完成的。他已经买进了这支股票,自然不希望它的价值下滑。 孟熙正色表态:“我会全力以赴!” 如果艾森伯格搞砸,甚至不一定能影响到他和公司的合作关系——作品嘛,谁没有失手的时候?说不定过段时间,还会被影迷捧成神作,DVD卖到断货呢! 但如果孟熙搞砸了,那么作为有色人种,职业上升道路上的“玻璃天花板”或许就要换成水泥浇筑了——说不定还得用白宫地下通道的那种特殊水泥,牢固得连导弹都钻不透。 他们承担的风险各自不同,却也只能全力以赴。 为了抓紧时间把舞蹈练好,她加了课时;为了让自己不辜负这个导演舍了人情争取来的镜头,她无数次和利兹女士在练功房里推演每一个分支动作。正是在这样的紧张中,她错过了《回到小镇》的“扫奖”之旅。伊万·霍尔特把欧洲冷门又小众的电影节转了一圈,“扫荡”一般拿回了好几个奖项。这样低成本的片子,技术类的奖项也拿了四个,一个导演奖一个最佳影片奖,比尔的最佳男主角自然跑不掉,就连孟熙也有半个最佳女主角到手。说“半个”不是嫌弃这个奖项的规格太小,而是因为主办方原本听说好莱坞剧组要来就想做个大噱头,提前就把最佳女主角连同最佳影片打包承诺给剧组了,颁奖礼举办前几周才听说不光男主角不来,女主角也不来,大概是因此气不顺,就评了两个最佳女主角,算是双黄蛋,也照顾一下本土女演员 。名字古怪得在国内都没听说过的电影奖,也是有脾气的。孟熙倒不大在乎:一个还是半个,除了自己和组委会,还有谁知道?反正图册又要更新了,可以填上这么一笔,算是拿奖项撑撑在电影工业中弱不经风的个人资历。 真正能为她的资历撑场子的,是那悬而未定的两分钟镜头。补拍这种事,即便是大导名作,阵仗也要小一些。尤其要避免被媒体听到风声,转头曝光出去的就是“胶片作废”“项目重启”“项目难产”之类的小道消息。影棚外面标识的是一个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的片名,斯科特大导演真身未露,只派了半支团队过来。时间定了两个半天,第一个半天带妆走一遍戏,其实就是和摄影团队磨合,找找最好的角度什么的;第二个半天就实拍,没有更多时间给她打磨细节,那半支团队拍完当天就要飞走。她揣测着,自己就算把这段舞跳得步步生莲、羽化飞仙,斯科特大导演也照样会一边剪辑一边摇头——毕竟是人情戏呢,归根结底还是会被视作麻烦。 之所以要带妆走戏,是因为孟熙扮演的是浮雕。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要画上灰色的彩绘,连眼皮里都填满颜色,半裸跟没裸看起来根本没区别。拍摄的时候,镜头和“浮雕”前还有一层薄纱,全程被鼓风机吹成一道道波纹。不用看监视器,她也知道这一幕一定是美的。但身在其中感受到的全是痛苦,原本说两小时就能画好的妆,画了三个半小时,从化妆间走到影棚,她不能蹭着任何一星半点的物件,就连行动都要尽量减少摩擦。颜料已经干了,但是所有人都担心她会在表演时花妆,那样的话两个半天根本就不够。事实证明,拍摄时间还真不够。问题没有出在她身上,而出在5名群众演员中,她们挤在一起给她当背景,互相之间难免碰到,反复拍上几个来回,颜色就会露出破绽。数码特技还没有发展起来,拍摄中出了问题不能全指望后期来补,于是群众演员跳着脚去补妆,还没补完呢,孟熙也走回化妆间了。化妆团队的老大一脸想死的表情:“又怎么了?”孟熙指指额头。影棚的灯烤得厉害,她这么不爱出汗的人,也把头发里的妆冲出了一点来。 走戏不顺,至少她卸妆能见人,回到学校还能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等到拍摄那天,化妆团队发了个狠,连彩绘的颜料都换了。据说着色牢固,不怕她们表演时花妆了。于是她放心施展,来来回回拍了三遍,自己和摄影师都满意得很,副导演不苟言笑,也冲她点点头。准备充分之后,一切顺遂得无法想象,结果最后要给她留点“纪念”。颜料着色牢固得可怕,她用化妆棉狠命擦,脸上仍然挂着点灰色。要不是早安排了助理来接,她根本就出不了门。这个鬼样子怎么上课?她问杰克借酒店门卡,打算用浴缸泡澡兼慢慢卸妆,千叮万嘱不让他过来。他还是在她搞得一团糟的时候跑了过来,推门就进,呆愣愣地看着浑身铁青色的女朋友,突然扬头哈哈大笑,然后一脚滑在蔓延到地上的泡沫里,也不知摔疼了没有,傻乎乎坐在泡沫当中继续笑。她满心淤积的火气,都叫他笑得消了下去。 不过是颜料嘛,早晚都会掉,急什么? 不如早睡。 他仍旧从背后抱她,她声音里都是嫌弃:“别摸我!” 浑身上下都是洗不掉的颜料,胯骨边缘沿着戏服,也是一圈堆积的颜料。虽然洗不净,但颜料堆得多了,反而有几处能一点点剥离下去。她连指腹上的颜料都没弄干净,自然不知道彩绘后的皮肤与没有被画到的皮肤质感有何不同。小杰克本来不是什么细腻的人,这一次双手拢着那一圈却不肯松,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意。她推了两次都没推开他,索性坐起来,抱着被子去了沙发上。她是真的疲惫,刚迷糊了一下,就觉得小杰克过来抱她,于是一边拍打一边挣扎,等他把她往床上一放,她抱着被子又睡沉了,再一睁眼,遮光帘的缝隙间透出些光来,已经是早晨。她独自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慢慢下床,赤脚走在地毯上,伸着手臂拉了半天窗帘,才意识到酒店是有窗帘按钮的,又摸索着胡乱开灯,借着灯光才找到——有小杰克代劳的时候,她自然不必为琐事费心。 房间大亮之后,她看见了放在沙发上的枕头。她没有抱枕头过去,大概是他给她换了床,自己又去沙发上蜷了半宿。一大清早,也不吵她,自己偷偷先走了。 她把那枕头扯过来,当作是小杰克,按在脸上蹭了蹭,安抚说:“我说不让你的来的吧……唉,好啦,是我错了。”说完就把枕头放回床头,小心抚平,突然自己觉得自己好笑,伸脚踹过去:“下次?下次也不补偿你!当我真不知道呢,给你点好处就蹬鼻子上脸。”后面这句换了中文,竟然陡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 好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上次和妈妈通话,妈妈顺便考校起俄语来,于是她硬着头皮对了几句,挂了电话就打给新婚燕尔、沉迷男色的玛丽亚,拜托她随便邮几本报纸杂志给自己。可是这会儿她认真回想,妈妈突然转换成俄语和自己聊天是有点怪,当时她们本来在聊另一个话题……她问了什么……似乎是和爸爸有关的事情?然而算上时差,早晨又不是适合打电话回去的好时机。 等到晚间再打电话到孟荪义的公司去,她才从秘书口中听说一句“孟总去南非了”。国内的港口工程就那么多,都是大型国企才能揽下,公司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从国企嘴里分一杯羹。她隐约听说过,海外项目已经谈过好几个了,只是一直在成本核算上较劲,才没有什么大动作。 两件事合在一起,难免让她担忧:即便没有女儿少不经事、离家出走的那一出,父母终归还是要劳燕分飞的。 她当然关心此事,却并不会难以接受。上一代人的婚姻,将就得多,美满得少。早在苏玉文考上大学,而孟荪义还留在企业的时候,就注定他们此生渐行渐远。如果不是已经订婚,两个人早就该分手的。怀上孟熙的时候,苏玉文本来准备出国读博了,只好半途而废,留在国内读博,抱憾至今。孟荪义大概也因此赌了一口气,辞职下海,往生意路上越走越远。 各自有不同的追求,谁也说服不了谁。孟荪义脾气暴戾,发火时摔桌砸碗。孟熙至今还记得有一次他在外面发作起来,拳头捶下去,墙皮就捣了个窟窿,习惯了父亲的黑脸的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个凑巧路过的小朋友先被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孟荪义越暴跳如雷,苏玉文越无动于衷,她天生隐隐有种冷眼旁观,高高在上的态度,表情并非不屑,却能给人带来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小时候惯看父母冷战,做势要离婚也有十次八次的。总归是父母惦记这唯一的女儿,冷战结束就轮流来安抚她,最常用的借口是:“要不是为了你,早就不过了。”曾经,她对此感到厌倦、疲惫,觉得父母是把他们对婚姻的责任转嫁给孩子;而现在,她却能温柔地回忆起他们说话时细微的表情与爱怜的眼神——他们都很爱她,爱之深无以言表,于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刻抱紧了最爱的人。 孟熙还是不喜欢暴躁的人。联系不上爸爸,她就再给妈妈打电话,绕着圈子打听,很快被妈妈窥破了那点小心机。苏玉文当即给女儿喂了一颗定心丸:“别胡思乱想。昨天你爸还来电话,反复问你的学校地址,我估计他是想去南美,谈完公务顺路看你。我说了,让他去之前务必给你打个电话,免得赶上你没在学校,他乱闯乱找……” 呃……这颗“定心丸”还真是有点难以下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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