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这口气,一直堵到开幕式结束。 当米沙再一次走到孟熙身边时,琳达的火气终于爆发了:“这位先生,请不要挡路!” 然而米沙是那种与生俱来有着亲和力的人,他的目光只是在琳达脸上专注地停留了一瞬,琳达突然就为自己的失礼而脸红起来。米沙没有追究,也没有解释,他好像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发现而开心:“是马斯特斯小姐吧?很高兴见到你!你们看了《世界电影》杂志吗?评委会主席在采访中对《影像遗失》评价很高。” 琳达飞速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知道他有什么-内-幕-情报。可惜,他的目光远远地飘开了:“啊……马斯特斯先生在和评委会的人聊天呢!你们有拜托他帮忙宣传电影吗?” 琳达一扭身就朝父亲跑过去。在安德鲁的启发下,她不再将父母的助力视为事业“作弊”的行为了。她唯一担心的是,父亲会因为偏爱女儿而看不清事实真相,对着评委们说出什么自信到狂妄的话来。她得追过去,她得像安德鲁说的那样,自己尽快成长起来。父母能给的助力会有终点,只有自己的努力才永无止境。 “你们才第一次见面啊!”孟熙和米沙一起注视着琳达的背影,她忍不住感慨。才第一次见面,米沙就知道大小姐能听进去怎样的语言,知道如何转移琳达的注意力了,怪不得他在任何地方都无往不胜,像菲奥娜说的那样“在评委会老家伙当中”也能吃得开。 米沙读懂了孟熙的感慨,几乎要笑出声来:“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想什么都恨不得写在脸上。等你再长几岁,也能在第一次见面看透更年轻的孩子……哦,不,也许你不需要等到再长几岁了,对吗?” 她当然看得透心思纯净的琳达,就像他也能看透她。 米沙不是来和她讨论读懂人心之类的问题的,他来告诉她,明天下午去剧院的时间和需要找的联系人。米沙是导演,演出过程中最忙碌而且不能分心的人,所以他提前为她和凯特安排好了一切。带妆彩排之后就是公演,连演五场,据说还有可能会加场次。“我会非常忙,但我不会忘记给你打电话——我们的时差终于一致了,可以好好聊聊关于戏剧的事。” 孟熙眨眨眼,玩笑道:“你不会是在讽刺我吧?因为我来这里没给你打电话?” 开幕式结束时现场已经人来人往,乱成一团。有人找到米沙,就要拉着他走,于是他没来得及回应孟熙这个玩笑,只是正色叮嘱:“你们一定要等到颁奖礼后再走!听我的,没有错。”他边说边走,一开始还小心翼翼,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隔着好几个匆匆过客了。 孟熙没有说“谢谢”,她已经明白了。 《影像遗失》肯定会拿到奖项,所以她们必须要等到颁奖礼之后再离开俄罗斯。 这是内部情报。有的主办方会透露一些,有的主办方会捂到最后一秒。但米沙并不能算主办方,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是那个应该等待主办方通知的参赛者。那又如何呢?他是米沙,他总有自己的办法。 孟熙以为自己已经很佩服米沙了,直到她和凯特并肩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带妆彩排拉开序幕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对米沙的敬佩来得太浅薄了。 《鼠巷》——米沙执导的戏剧新作,取材自二战著名战略转折点,斯大林格勒战役。 通篇都没有出现地名、时间,这就又让观众感觉,眼前的这一切可以发生在战争时期的任何一条巷子里。 观众感受,显然是《鼠巷》最重视的戏剧要素。舞台装置冷峻而现代,灯光布景压抑又昏暗,连剧场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水汽,观众座席中大概安放了小小的音箱,不断冒出滴滴答答的水声。入场的时候,孟熙和凯特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剧场,好在第一排那几个坐姿稳如泰山的观众帮助她们确定了方向——就是这里,彩排的观众就是剧院的决策者们,只有他们不需要和普通观众挤在一起看戏。 找了一个中间的位置坐下之后,孟熙抬头去看横亘在过道上方的巨大的弧形装置。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有什么寓意吗?现代戏剧常常喜欢各种各样的意象与暗示,晦涩艰深。这个装置也是其中之一吗?凯特也在四处张望,她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迷惑不解的神色。 “你这个朋友果然有趣。”凯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话音未落,灯光开始渐次熄灭,那个弧形装置竖过来,一直压到中央台阶的上方。幕布毫无征兆地拉开了,舞台上同样有正在旋转的黑色大型装置,像廊桥一样与观众席上空的装置衔接在一起。 铃声突然响起,确切的说,并不是铃声,而是巨大的噪音。噪音和剧场的四壁产生共鸣,震得孟熙头晕脑胀。 剧场的灯已经完全熄灭了,噪音过后,就是纪录片里才会听到的那种飞机投弹引发爆炸的声效,似乎是故意安排在很远的地方。黑暗放大了人们对声音的关注,孟熙屏气凝神,她觉得爆炸音效很快就要在身边响起,然而并没有。接着,她意识到这就是米沙想要的效果——让观众始终觉得爆炸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始终处于一种未可知的危机感——就像恐怖片的音效踩点一样,在你不知道它何时会到来的时候一直高度紧张地等待,然而它并不会突然出现,它会在某个专门为你营造的、精神松懈的小瞬间从耳膜到刚刚开始徘徊的意志力之间炸开,于是恐惧统治了你,这一刻再也无法忘怀。当她联想到这个带点儿恶意的创作手法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更紧张了。 为什么要想这些呢?轻松地做个不带分析心理的观众不是更好?米沙那样温柔的性格,应该不会喜欢把观众吓破胆的。 爆炸始终没有在观众头上响起。 一队演员出现在舞台上,悄无声息。他们包裹着厚重的军装,军装上满是灰尘,随着脚步,顺着灯光张牙舞爪地飞起来。红色的领章和破碎的肩章连成一片,落在深灰色的军装上,仿佛是干涸的血迹。 怪不得米沙会穿那么刺眼的西装,他是在为自己的作品做宣传。 孟熙一走神的功夫,就错过了舞台上的一小段表演。七个军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在复杂的舞台装置之间穿梭,身影时隐时现。这支潜行的小分队中明显有一个领导者,身先士卒,总是先一步观察到危险并发出信号。还有一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他似乎完全是个外行,被其他军人推搡着,才能好好地走在队伍里。爆炸声忽远忽近,他们都巧妙而幸运地避开了。 忽然之间,巨大的轰鸣声在舞台上响,火光一般的光效笼罩了整个舞台,军人们应声倒地。 这一幕发生的毫无防备,剧场里仅有的几名观众屏气凝神地盯着那几个身影:所以,这些人不是主角?只是热场的配角吗? 随着爆炸的轰鸣声消失,军人们慢慢爬起来。领头的军官挥了几下手,指了一个新的前进方向,然而猝不及防又是一排枪声,军人们再次倒下。 舞台静默了一两秒钟,再也没有人爬起来。 孟熙一口气还未呼出,就咽在了喉咙里,几乎有点想笑,但是戏剧的气氛又让她笑不出来。 米沙将戏剧的节奏把握得很好,几乎不给观众留一点点思考时间。 德军士兵登场了,那一排枪显然是他们放的,正是为了狙击这一队苏军。他们装备虽然好一些,但同样风尘仆仆,人数也不多,只一支小分队而已。逐个试过苏军的气息之后,军官挥挥手,说了开场以来的第一句台词: “把这些老鼠塞回他们的脏巷子里去!” 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开始搬运尸体,舞台上的灯渐次亮起。直到此刻,舞台的全貌才完整地呈现出来,那是不规则的几个空间——狭窄的暗巷,半塌的楼房成为天然工事,军人们活动的空间地面是倾斜的,狭窄的地下空间埋藏着城市的管路…… 暗巷与观众席上方的装置连接在一起。 也就是说,观众已经成为这个战场的地下世界的一部分。人们在漆黑的座席间,大睁着双眼,注视舞台上发生的一幕又一幕。 鼠巷,鼠巷……巷子就在这里,老鼠又在哪里? 故事,就在这样压抑的空间里展开了。 被德军清理到巷子里的苏军尸体,很快就被一个新的苏军分队在火力掩护下“偷”了回去。巷子里的尸体暴露了德军的位置,而苏军的火力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一步之遥,两墙之隔,就是生与死的争夺。 两只小分队之间迥异的氛围,让这种对比呈现了更多的戏剧性色彩。 和纪律严明、军容整齐的德军部队相比,这支新登场的苏军小分队确实太过随意了:有歪带帽子、脏话连连的老兵痞,有人高马大却早已被战争吓破了胆的壮汉,有两个刺头总是在为了一个家乡的姑娘打架。他们是被某个严厉的政治指导员指派来争夺战线的,离开了指导员的视野也忘不了骂骂咧咧。但他们又不愿意战友的血肉曝露在巷子里,想要把遗体安葬在某一处废墟之下。他们发现下水道有动静,继而捉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见他身子小巧灵便,不容易被德军发现,就让他去偷盗遗体。遗体偷回来,才发现其中还有一个装死的伤员,正是先前那个穿军装的“外行”,他是政工战士,为了归队自称是指导员。最厌恶指导员的士兵们无语了,若不是还要和德军交火,恐怕当场就要把这个伤兵扔到巷子里自生自灭去了。 德军安静严肃,苏军吵闹不休;德军军令如山,苏军意见相左;德军步步为营,苏军节节败退……无论怎么看,这支苏军都不占优势。但是随着对峙时间的增长,每一个士兵都如同被施加了魔法,性格特征、个人故事的血肉脉络越来越清晰。于是他们不再是二战时期、历史夹缝里的老兵,而变成了任何人都能在自己生活中遇见的、熟悉而亲切的朋友。老兵痞自私惜命,爱护半路捡来的小男孩却说不出一句温柔的话语;壮汉胆小怯懦,但他也曾经是嚣张跋扈的家伙,被战友奚落起过往来,缩在墙角,仿佛陷入了悔恨;为了姑娘打得鼻青脸肿的愣头青们,从小到大都互相看不顺眼,可他们仍然会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装死的政工战士,原本是走街卖艺的流浪剧团的打杂,用半吊子的歌声在部队混了个职务,想要像其他神气的指导员一样指挥政治工作,却偏偏掉进了这个厌恶指导员的军人队伍中。 于是,大家窝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横眉冷目、话不投机,一举一动都充满喜剧元素。 如果不是沉默的德军阵营常常低声讨论战略战术,观众一定会忘掉这部戏剧的战争主题,忘掉对即将到来的剧情的恐惧—— 死亡。 最先倒下的是壮汉,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火力袭击中把自己藏在了安全的角落,因此遭到了战友们的羞辱。然而在德军的强攻几乎要成功的时刻,壮汉突然精神崩溃,把-火-药-塞在嘴里,抱在怀里,冲向了敌人。老兵果断而冷酷,下令开枪。壮汉重重倒在暗巷之中,德军退回到原本藏身的楼板之后,幸存的或者说胜利击退敌人的苏军士兵,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紧接着是那两个年轻人,他们争夺一封女孩寄来的信。自称是女孩未婚夫的士兵拿出信炫耀,却被老对头抢走。他们都太疲惫了,偶尔兴奋起来的时候就会得意忘形。挥舞着信笺的青年在工事后露出了头,被守在对面的德军狙击手击毙了。另一个青年只犹豫了一瞬,连那封珍贵的信笺都没有从对方手里抽走,就不顾一切地攀上了摇摇欲坠的二层楼板,试图从高处反狙击,为刚刚还憎恨不已的情敌报仇。这个小伙子没有受过狙击训练,但他还是成功地重创了对面的德军。他找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狙击手攻击不到,让他十分得意,对老兵和政工战士的劝阻不屑一顾。德军很快做出了应对,他们攻击了楼体,青年所在的脆弱楼板坍塌下来。 战斗减员太过迅速,双方开始僵持。老兵判断,德军那边应该也没剩几个人了。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小男孩自告奋勇去探查敌情。原来,战争开始后,没有撤离的流浪儿们进入下水道东躲西藏,甚至还干起了倒卖物资的把戏。他们了解生存的本质,也懂得如何在战争双方之间投机取巧,博取敌人的欢心。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小男孩,凭借一包香烟和比比划划的谎言骗取了德军的信任。守在破败的楼板间,德军也同样心中充满恐惧。小男孩干瘪而无趣的玩笑和临时从政工战士那里学来的小魔术,便是他们乏味度日中仅有的一点调剂了。 凭借约定好的暗号,小男孩指示落单的德军士兵的位置,老兵则根据提示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两个敌人。会口技的政工战士终于找到用武之地,模仿起清脆的鸟鸣声,暗示小男孩可以伺机撤退。 冬天里的鸟鸣,这个拙劣的把戏露出破绽。原本在怀疑苏军埋伏了狙击手的德军军官,将目光转向小男孩。小男孩竭尽全力的表演,没能换来军官一丝一毫的怜悯。军官用枪逼迫小男孩翻过工事,穿越暗巷—— 如果苏军不开枪,就说明他是苏军的人,那么德军就会开枪。 小男孩只是在工事上冒了冒头,老兵就知道计划败露了。他冒着风险做出决定,连放三响空枪后哑火,这样可以给孩子一线生机,但同时也等于告诉德军,他手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事实上,一旦德军进攻,苏军的两名士兵——其中还有一个是政工战士——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火力。 然而这个勇敢的孩子对着苏军的工事呲了呲并不整齐的小黄牙,突然转头咬住了军官的手。军官吃痛,将男孩推搡在工事上,一枪击毙。男孩顺着简陋的工事滑下去,摔在暗巷里。德军的方糖块从他的口袋里散落出来,他的手上还带着军官送给他御寒的皮手套。他是一个小小的间谍,曾经得到的怜悯都是假的,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归宿。 政工战士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是的提议,最终葬送了孩子的生命。身量矮小的他主动提出,要试一试通过下水道进入其他楼宇,再绕到德军阵地之后,吸引注意力。废墟里仅剩下的两个人互相对视,最终默默点头。 他们都是要死的。既然没有生与死的选择,那么就只剩下“怎样死去”这唯一的问题了。 这个计划几乎成功了一半,当鸟鸣声在德军阵地之后响起时,残余的德军如同惊弓之鸟,几乎乱了阵脚。可惜的是,政工战士的战斗经验太差,一时吸引了火力,却很快就被乱枪扫射而死。 趁着这阵混乱,老兵锁定了德军军官,他冒险翻过暗巷,将留守在德军工事内的军官刺死。老兵手脚飞快,在德军撤回之前,就已经重新越过暗巷,攀上了苏军的临时工事。可惜的是,他没能快过子弹,也倒在了暗巷之中。 失去了指挥官的德军士兵不好冒进,据守在工事之中。而苏军简陋的工事后,又一队新兵潜行而来,接替了牺牲的战友们。 大幕落下,观众席的装置缓缓挪开。孟熙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座席间的音箱已经寂静无声了。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几乎眩晕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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