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伊万”就是《鼠巷》里那个小流浪儿。 他的名字叫伊万,老兵痞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童话里蠢头蠢脑的傻瓜伊万,有着令人讶异的好运气的傻瓜伊万。说不清是调侃还是祝福,男孩带着这个名字死去了。 伊万的戏份不是很重,但位置很讨巧。在这部从头至尾都没有女性角色出现的戏剧中,伊万身上的孩子气更容易讨得观众的喜爱与同情。《鼠巷》的表现形式介于古典和现代之间,虽然给观众很深的置入感,但并没有像先锋戏剧那样搞出什么互动表演来。唯一一处打破戏剧表演和演员观赏界限的,就是伊万要顺着下水道潜入德军所藏身的破败楼宇的时候,他走错了岔路,摸进观众席,有几个动作是在观众席间观察、试探,甚至可以和距离比较近的观众互动——在戏剧中,他看见的不是什么观众,很可能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了。 观众不会在意导演的隐喻。在这场紧张的戏剧中,观众始终在和自己紧绷的心弦作战,能够借演员走下舞台的机会获得一时半刻的放松,已经足够愉悦了。 米沙想要把这个角色给自己吗? 孟熙很惊讶。《鼠巷》的结构已经相当成熟了,显然也经历过细心的打磨与推敲,演员和角色的融合度非常高。扮演傻瓜伊万的是一名儿童演员,舞台功底丝毫不比成人演员差。只有在戏剧文化浓郁的城市,才会孕育出这样天才式的儿童演员群体,才能让导演精挑细选到适合角色的最佳人选。以国际文化交流为主旨的戏剧节上,任何一个角色都不容有失,孟熙猜测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A组演员的阵容了。 她不认为自己能比这个男孩演得更好。 演出结束后,米沙和剧院的经理们似乎在激烈讨论着什么。工作人员跑过来,递给孟熙一个信封:“很抱歉,明天的票实在太抢手了,剧院给的赠票并不多,很多评委又要携眷前来……导演为您争取到两张赠票,位置很好,是在包厢。” 孟熙还没有来得及道谢,凯特笑着问她:“好戏值得多看几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转让给我吗?” 孟熙还是记得凯特在礁石后露出额头和双眼那个瞬间,一时松懈,就被她抽走了信封。 “谢谢!”凯特显然不打算给她反悔的时间,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顺着剧院的走廊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米沙显然很忙,直到晚间才打电话给孟熙,询问她的观后感。孟熙很想充分表达自己的赞美,偏偏沸腾的情绪在这一刻闯入词穷的大脑,最终只能凝聚成干巴巴地问题:“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啊——”米沙似乎笑了,“你是记者吗?怎么和他们问一样的问题?” 但他还是会回答:“我不太清楚你是否了解这段历史,但我对记者讲的,也就是历史:我们赢了,赢得很惨烈。曾经有一种观点,说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最激烈的阶段,普通苏联士兵的平均存活时间是9分钟;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刚上战场的新兵平均存活时间不到24个小时。前者可能有夸张的成分,后者也没有经过科学统计,但它们想说明的都是一个问题,普通士兵伤亡惨重。这种消耗,甚至对现在的俄罗斯社会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比较浅层的是在男女性别比例上,更深层次的还有很多,甚至可以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联系。以往的艺术作品里,总是书写那些幸存者的故事,没有人关注在幸存者踏上战线之前,更多的倒下去的那些士兵的故事。我想说的是,幸存者决定的是战后的世界,死去的人才决定了战役的走向。” “如果这是给记者的解释,那么你是不是还有另一个答案?” “嗯。另一个答案也并不复杂——因为这是一场所有人都知道结果的战役。” 一场胜负已定的战局,如何制造戏剧冲突呢?米沙用人性的转变、命运的捉弄、死亡的先后共同构筑戏剧张力。 孟熙十分后悔,没有在拍摄“东归”的日程中找到空隙,去看一场弗拉基米尔大力推荐的现代戏剧《沙皇》。弗拉基米尔赞美米沙是“天份卓越的艺术家”的时候,她对此尚没有直观的感受。如果她能提前被米沙的戏剧作品震撼,也许……也许就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站在米沙对面,暴露自己毫无修饰的青涩演技了。 她不算是经过系统学习的舞台剧演员,但马斯特斯先生在这个领域可以说是专家了。他们在景观平台上吹着夜风闲聊,马斯特斯先生的经纪人和助理常常插话——他们陪伴马斯特斯先生工作多年,早已是大半个专业人士,评论起戏剧作品时常常有独到的观点。英国戏剧产业发达,在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都享有盛誉。英国的戏剧人显然并不想过多地推崇俄罗斯的同行,然而谈到俄罗斯文学大师就两眼放光的他们,还是会泄露一点点真正的心思。 在听到孟熙对《鼠巷》的推崇和赞誉后,他们搜索了米沙的名字,找到了他的个人网页资料。马斯特斯先生的助理辅修俄语,虽然远远达不到翻译能力,但还是第一时间辨认出了“樱桃园”的剧名。“契科夫!契科夫!”他夸张地叫着,指给马斯特斯先生看,然后几个大男人都笑了。 经纪人指着大笑的马斯特斯先生,解释给孟熙听:“罗伯特也演过《樱桃园》——在伦敦西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对吧?” 马斯特斯先生点头肯定:“是啊,那时多年轻啊,以为舞台才是我全部的生活!” 助理补充了背景材料:“能演到《樱桃园》就和演到莎士比亚是一样的,马斯特斯先生那时还没有从戏剧学院毕业,可以说是西区的希望之星了!” 马斯特斯先生还是要谦虚一下:“西区好演员多的是,我连年轻都算不上——还有很多童星活跃在各个剧组。不过,西区的确算是福地,很多经纪人会去西区看戏,为的就是选拔演员。” “您也是从戏剧舞台上被发掘的吗?”孟熙好奇地问。 马斯特斯先生和经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但孟熙还是看出来了,他出道不是那么顺利,甚至可能有什么隐情。“不算是。我演了很久的舞台剧……但我一直很喜欢《樱桃园》,全剧都给人一种错杂的观感,里面有很多积极的要素,剧作者仿佛并不如何欣赏……这种有点矛盾又有点盲目的感觉,在舞台上其实是最迷人的。”他想了想,才说,“我听你描述的《鼠巷》,总觉得缺少这种真情流露的创作态度。” 孟熙讶然无语,她原本以为戏剧作品足够打动观众就算足够成功了。 “罗伯特,你比讨人厌的剧评人还要苛刻!”经纪人嗜酒,在商务酒吧已经喝完一轮了,又把套房赠送的酒水顺次品鉴过,此时喝得已经有点多了,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摇摇晃晃,孟熙偷偷担心他那沉重的身躯会突然失控地砸下来,“你其实就是喜欢冷门剧作,讨厌受欢迎的作品罢了!《樱桃园》是唯一的例外——你能举出任何一个你觉得胜过它的作品吗?没有!没有!在你的排行榜里,《樱桃园》后面跟着一串根本没人看过的剧目……” 马斯特斯先生无奈地看着经纪人手舞足蹈地朝泳池里走,不用他吩咐,小助理冲过去,拦腰抱住经纪人,哼哧哼哧地抬进屋去了。 大概是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一直在赌气的琳达大小姐从卧室走出来,吸着果汁含糊地问:“那俄国人不是你的朋友吗?怎么没有赠票给你!你可以邀请马斯特斯先生去看,说不定能改变他的观点呢!”琳达的语气仍然有点硬,这种主动搭讪的方式大概已经是大小姐向朋友示好时所能做的极限了。 孟熙笑了笑:“你们哪天有空?我问他要晚几天的场次吧,希望还有票的。” 琳达惊讶地问:“熙熙,你是外行吗?要看就看第一场!我已经记不得,上次看B组的戏是什么时候了。” 马斯特斯先生看出孟熙的尴尬,主动引开话题:“我也想看你们的首映……琳达,你拒绝了我,你一定是不爱爸爸了……”腻乎的爸爸形象又杀回来了,他抱了抱琳达,琳达毫无顾忌地剧烈挣扎,胳膊举起来挥舞,打乱了马斯特斯先生帅气的发型。 “好了!不要这样!我不喜欢!”琳达不再是容易哄骗的小孩子了,很快就想通了孟熙想要含混过去的关节:“他一定送了你第一场的票对不对?是凯特抢走了赠票?她一定根本没给你拒绝的机会!” 马斯特斯先生朗声大笑:“再也没有人更理解你妈妈了,除了你……” “还有你!”琳达翻了个白眼,径直去打电话。 出人意料的是,凯特并没有和琳达争执此事,她的轻易让步连琳达都不太适应。 放下电话的时候,琳达还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熙熙,你打我一下,让我知道我没在做梦。”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话筒,又问马斯特斯先生:“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把票让给我们?还说会尽快交给我们的酒店管家……这可一点儿都不像她……” 在和妈妈的对峙中占了上风,琳达心情大好。马斯特斯的助理带了蓝光碟片,他们可以共同看一场导演解说版的经典电影——马斯特斯先生艺术生涯中的第一个最佳男主角奖之作,据说他每隔几年就要看一次,而琳达只有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主动提出陪伴父亲看这部电影。 电影放映到一半,助理尴尬地打断了他们,请孟熙去接电话。 电话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导演奥列佛打来的,这个痴迷女神的青年导演用一种焦虑的语气质问孟熙和凯特的行踪,严苛的态度吓了她一跳。她当然没有和凯特在一起,她甚至觉得凯特比自己更早地离开剧场了,但奥列佛显然是和凯特失联了,话里话外都有质疑她没有尽心尽意侍奉女神的意味。孟熙不想应付,搪塞了几句。于是奥列佛转而要求马斯特斯接电话,孟熙都快被这个发疯的恋爱脑气笑了,婉言拒绝,说马斯特斯先生和琳达在一起,没有时间来接电话。 然而马斯特斯先生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叹息着笑道:“你不必帮我拒绝的……奥列佛是个执着的青年,他还会再打给我……” “我是觉得,他不应该这样来打搅你们的生活。”她并不认为凯特女神自己出门逛逛走走会遭遇什么不测,要知道她们在戏院里看戏的时候,凯特的贴身保镖就在剧院对面的咖啡厅喝咖啡。奥列佛真的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担心,完全可以通过保镖找到凯特。 “你不了解凯特,她真的会故意‘失踪’……”马斯特斯没能说下去,奥列佛的电话又追了过来。马斯特斯先生看了孟熙一眼,拿着无绳话机走去户外平台。显然,他不想被孟熙知道电话交流的内容。但孟熙还是听到了奥列佛在电话里怒吼的声音。 琳达懒洋洋地走出来:“你看,这个女人简直就是阴影——任何和她有关的人都会被影响。” 孟熙含糊地和朋友闲聊。女神勾住米沙手指的那一幕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就再也无法抹去了。她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却不知道为何要担心。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敲了敲额头,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马斯特斯先生是如何应付奥利佛的,转天凯特亲自把票送上了门,快乐地拥抱了前夫,还摸了摸琳达的小脸蛋。“我要走了,”她姿态洒脱,满不在乎,“评委不会把最佳女主角交到美国人手里!我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春夏时装周就要开始了,有几个高定的场子可以去看看——琳达,熙熙,你们不想一起去吗?” 这就是玩笑话了。对于好莱坞来说,时装周的邀请什么时候都可以拿到,但只有奖项才能为职业道路奠定基础。连马斯特斯先生都不以为然:“好吧!再见!祝你玩得愉快!” 琳达还抢着补了一刀:“最好把奥列佛也带走!不要让他再半夜给我们打电话了!” 女神浅笑,风采依旧。凯特并不在乎女儿的讽刺,甚至临走时还冲他们抛了个飞吻,看到孟熙时眉头一挑,仿佛在暗示她们之间有什么特别默契。 琳达顿时觉得手里的戏票索然无味。 首场《鼠巷》据说非常精彩,挑剔的马斯特斯先生最后还是摸着下巴赞叹了一番。 孟熙和菲奥娜去看大马戏团的表演,赞助商是菲奥娜的丈夫所任职的品牌,于是她们在演出结束后又出席了赞助商的酒会。菲奥娜把孟熙当孩子,给她装了满满一盒试管巧克力和造型可爱的翻糖蛋糕。回到酒店,这些礼物就被琳达发现了。她嘲笑了一番之后,挑了看起来很可爱的棒棒糖蛋糕和装满巧克力豆、棉花糖和可可粉的丝带试管拿走,过了一会儿,她叼着棒棒糖的手柄进来,又拿走了两只小蛋糕。孟熙问过她是否还需要之后,就把剩下的分给了马斯特斯先生的经纪人,还给不算很熟识的助理先生以及这几天赠送了很多贴心服务的酒店管家留了一些。 于是,当忙里偷闲的曾亦如找上门来的时候,孟熙只能在行政酒廊里招待她喝下午茶。孟熙早就打探好阶梯剧团排练的地点,只是曾亦如不肯让她上门:“你来作甚?一定被容容唠叨死——她一直记得你的事情,但凡招了新人就要讲一遍,越讲越玄,到现在,剧团都不敢招学生演员了!” 路容那么说一不二的掌门级人物,曾亦如也只敢背后叫人家“容容”。孟熙觉得,她一定是在剧团被压榨得过了火、昏了头,需要出来找人吐吐苦水,发泄一下。结果曾亦如对剧团的演出没讲两句半,反倒是好奇地打探她在国外的生活:上了什么学校?拍了什么片子?交了什么男友?有什么新的计划…… 曾亦如是带着赠票来的。阶梯剧团在海外知名度有限,艺术节倒是参加了不少,可是反串这种东方风情的艺术形式,受众群体相对有限。不过好在华侨社团对国内组织的演出总是兴趣十足,各地中华商会从不讨要赠票,直接批量购买,作为福利赠送给思乡情浓的老人家们。正是因为这种惯例长期延续,出国演出的艺术团体都会组织专场演出或者保留最好的位置,回馈给商会首脑,互利互惠,给足面子。 孟熙拿到的赠票位置不是最好,但数量很充足。孟熙算了算,自己完全可以把在俄罗斯的朋友都邀请上。当然了,前提是在这个繁忙的艺术节演出季里,能凑齐大家都不被工作牵绊的空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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