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容易快速交朋友的地点,就应该是健身房了。 热爱照镜子的人们收获到廉价的互相赞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同进同出的朋友。 还有一个容易交到朋友的地点——医院或者说病房。 从身体到心理上都处于最脆弱的阶段,不仅容易接受友谊,也确实会引起同类们的怜悯与爱惜。 把健身房当作练功房,最终成功负伤的孟熙,被新认识的绿眼睛壮汉——哈利背回房间时,他们已经成为了可以聊聊天的朋友了。 哈利对蔚蓝海岸的生活都熟门熟路,他自告奋勇地为孟熙搞来了冰袋,还不住嘴地赞美她的那段舞蹈“有种优雅的诱惑力”、“极富戏剧感和仪式感”、“让人自惭形秽又想要抓住天使的翅膀”……好话像是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样,连续不断地从他有点可笑的厚嘴唇里蹦出来。 孟熙尴尬地盯着他的运动夹克衫。从哈利把她背回房间,放到床上开始,她就没再敢去看黄宗雅老师的表情。黄宗雅似乎就坐在沙发上,大概正抱着双臂,她是那种天生面相喜兴的人,但习惯用审慎的目光看人。阶梯剧团的管理体制不完全继承了过去的师徒帮带制度,无论是路容还是黄宗雅,都像是剧团里的大家长,督促孩子们进步,也监督她们的行为。 哈利在床脚前蹲下的动作灵活得仿佛他根本不是那样醒目的大块头,但冰敷的动作就称不上熟练了,冰袋总是跟着他的行动跑偏,想要做出按摩的姿势却不小心挂到了孟熙的脚趾,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谢谢,我自己来!” 她身体轻盈,从小就很少受伤,也只是看过形体课老师示范的按摩动作。当她自己上手的时候,总感觉有哪里不太顺畅。哈利举着一双大手,仿佛一只巨大的螃蟹,不敢再轻举妄动。 黄宗雅一巴掌拍开了哈利——声音很响,她大概用了不小的力气,然而哈利显然没什么感觉,还呵呵地笑了一声:“您好,您看起来和熙熙小姐一样优雅!” 黄宗雅不会英语,但她有多年舞台经验沉淀出的从容态度,忽略起其他人的语言和行为,对方也会被这种态度感染,仿佛搭不上话是自己的错,一切理所当然。 黄宗雅坐在孟熙身边,拿开冰袋,握住受伤的脚踝。她的手指很用力,仿佛根本不是在对待脆弱的关节,只是用力地按下去。 孟熙几乎是立刻就疼出了满头大汗,她觉得黄宗雅的每根手指都像是抓透了皮肤,毫不留情地探进骨头的缝隙间,一寸寸、一段段寻找关节的位置。她咬着牙,攥着拳,还是憋不住喉咙里破碎的音节。 哈利捧着心口,不停地叫着“上帝啊”,慌张地询问:“你还好吗?没问题吗?真的不需要去请医生吗?天呐,我看着你,心都碎了……” 孟熙竭力转移注意力,强扯出一个笑容,用中文调侃哈利:“你知道你很娘吗?” 哈利瞪大了绿色的眼睛,不明所以。 她又用英语胡乱解释:“是夸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呃——嘶!”黄宗雅的手指在她的关节缝隙里搅动了一下,她感觉有某处痛到极点,就变得滚烫,继而脑子一片空白。 哈利捂着嘴仿佛受到惊吓,看她没有大碍的样子,又扭捏地笑起来。 “没什么大事。你愿意冰敷就冰敷,我看不上药也没关系。”黄宗雅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叮嘱她,“不过你一个人在外面,常用药还是要备一些的。” “我会的——您觉得到晚上我能恢复吗?”她晃动着脚踝,忍着疼,轻轻问。 “你现在就能下地能走,还需要怎么恢复?” “我是说,如果我晚上想要再跳一次舞蹈呢?或者,我能尽快开始练习?” 黄宗雅用一种“这孩子疯了吧”的眼神看着她。 她扔开冰袋,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在地毯上,用了点力——她能站起来,但脚踝部分好像断掉了一般,她简直恨不得它根本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呼——吸气,吐气,平静自己。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把头扎到床垫里去,她必须要做的事,需要她有更多的勇气与坚定的信念。 树上结满了金色的苹果,没有一枚苹果会轻易落在凡人的怀抱。 芭蕾舞演员的出现是第一重打击,斯科特的回绝是第二重打击,受伤的脚踝是第三重打击。 是,她被拒绝了,她也许摘不到这枚苹果,她甚至不被允许再伸手尝试一次。她可以忘记这个时刻掉头就走,但她宁愿在临走前给这颗该死的苹果树一脚——多此一举也好,贼心不死也好,她想要撼动这棵大树。 就像哈利说的,至少她要让拒绝者看到,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她向前迈了一大步,屋里的三个人都听到她脚踝里发出的那声响——她咬紧牙关挑了挑眉,像是在对整个世界示威。 那又怎样,她能走,就能继续跳舞。 安德鲁没有打电话过来,或许是预测到了斯科特的选择,想要等到她先打电话示弱。但这正好给了她更多的、可以停留在蔚蓝海岸的时间。 度假区的生活不外乎夜夜笙歌,世界各地表演团体,或者说草台班子,都渴望从富人口袋里捞出几个小钱。瑜伽专业人士哈利,联系了自己的朋友,一位胖乎乎的肚皮舞教练,将她在斯科特的度假别墅里的表演时间让了一半给孟熙。私人别墅的安检很严格,孟熙是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斯科特不吝惜给她一个邀请,却也不会主动给她更多机会了。她没有和观众站在一起,缩在简陋的后台,看演员们在身边来来去去。临上场前她用受伤的脚作为支点,转了一个圈,动作稍稍滞涩,痛感在忍受范围之内。 站在调音台旁边的哈利冲她打了个手势,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步步走上舞台。表演场地搭建在别墅中庭,由于长度不够,勉强算做半段镜面T台。每一步踩上去,都能感觉空洞洞的T台下传来的回响。她走得不快,脑子里还在回忆整组动作,一直走到舞台的尽头,她才站定,拉下拉链,脱掉外套。 不必去打量观众们的神色,她也知道他们是失望的。 她的外套下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黑色练功服,脚踝上还带着固定器,但这些都是陪伴她度过无数练习时间的伙伴,它们让她安心。 起手,闭眼,这是给哈利的信号——音乐起! 她无从获知电影的配乐风格,音乐是哈利和黄宗雅选的,来自北欧某个乐队的曲目,飘渺遥远的女声吟唱。音乐的节奏不鲜明,主要还是为了照顾她受伤的脚踝,万一踩错了拍子,不会露出太大的破绽。 舞蹈的每个动作都曾反复演练,有些记忆留在肌肉里,根本无法磨灭。她要做的,更多的是克服疼痛,保持身体的平衡,特别是当重心落在受伤的那只脚上的时候。不过还好,高度集中让她从内到外都更坚强。 她表演是从静到动,从停滞到试探,从沉寂到喜悦……面色沉静的浮雕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她探索这个世界,也探索自己的身体;她愿与万物共舞,与一切生灵亲昵交融;她怀抱憧憬,心存爱意,伸出双臂想要拥住让自己欢喜的每一件事物;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留恋着旅人的体温与呢喃的爱语;她是掠夺者也是保护者,她是神祇的造物也是自然的精灵,她是怀春的少女也是痴情的男子,她是诱惑本身,也在被人类世界所诱惑着。 当无穷无尽的憧憬,变成唾手可得的失落;当无知的无畏,遇见毫不留情的拒绝。她的神色渐冷,柔嫩的生命、婀娜的身体开始僵硬,当她发现自己重新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慌乱挣扎之后,一切都将注定归于沉寂。 她回到了起手的动作,那是浮雕本来的形态。 双眼慢慢闭合,在最后一刻迸发出来的不甘与仇恨,还是掩去了光泽。 她维持着这个动作,脚踝的疼痛撞击在神经上,一阵,又一阵。在掌声响起之前,正是疼痛赋予她坚持到最后的力量。 她睁开眼,捡起外套,鞠躬谢幕。 “亲爱的,握住我的手,快!”哈利等在后台,试图把自己的大手塞过来,她笑嘻嘻捻了一把,他掌心潮乎乎的,“我的手一直在抖!你太棒了——你‘击中’那个否定你的家伙了吗?” “不知道。”她忘记寻找斯科特所在的位置,但是她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黄宗雅没有走进局促的后台,可孟熙走出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师赞叹的神色。“换个舞台、换个场景、换个灯光的话,会更好!”黄宗雅伸手过来,帮她把潮湿的发丝拨到耳后,“路容怎么想我不管,反正等到我开从艺五十周年纪念展演的时候,我要你带着这套舞蹈过来!” “好!” “六十周年,你也要来!” “好!” “七十周年,你别想跑!” 她笑着掂起脚来,把老师紧紧抱在怀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言行苛刻还努力寻找方式鼓励学生的老师更可爱的人了。她几乎想要亲吻老师的蓬松的头发,结果被黄宗雅用力推开了。 “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黄宗雅一只手挡着她,不让她腻着自己,一只手急急忙忙地抚平发顶,“要不怎么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稳重?蹬鼻子上脸!” 她做势想要再和老师矫情一下,却被追出来的哈利抱了起来:“亲爱的,不要走,我听说艺术团的赞助人想见见你。” 这可真是“一抱”还“一抱”了。从哈利壮实的臂膀中挣脱出来,就像是翻山越岭的工程一般。孟熙努力了两次,最后还是借着脚疼的理由,才得让哈利松了手。 “赞助人?你会陪着我吧?”孟熙当然没有留在蔚蓝海岸登台演出的计划,但她不介意见见“慧眼识珠”的赞助人,接受更多的赞美——权当是她豁出脸皮之后,收到的一点点回馈,或者说报酬。 “当然了!”哈利似乎想要勾肩搭背地表达友谊,不过他隐晦地打量了一下她单薄脆弱的肩膀,最终还是缩了回去,“我们,在某些领域,很熟悉呢!” 哈利引荐的赞助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兴致不高,孟熙和他勉强聊了几句之后,就只能礼貌地注视着彼此的眉毛,用酒精和甜品来掩饰尴尬。过了一会儿,哈利也落座了,他和赞助人聊天的方式,让孟熙确认并不是自己遭到冷待,赞助人先生就是一个冷淡又干燥的家伙。如果她还有一星半点的小女孩心思,就会坐立不安,因为没有受到女性应有的尊重与爱戴而怏怏不乐,可是现在,她很清楚,过于热情的赞助人才真正难以应付,不想说话?那算什么问题啊! 出于对自己舞台表现的满意,她奖励自己可以吃完一整块勃朗峰蛋糕。自从被马斯特斯先生提醒之后,她就开始有意识地控制甜品的摄入量,虽然她目前还完全没有感觉这些东西对自己的身材有一丝一毫的影响。人生总归是很长的,早一些适应有节制的生活,比亡羊补牢要轻松得多。 享受过甜品带来的愉悦感,她觉得这个晚上的收获已经很丰盛了,几乎可以说是心满意足。 她对赞助人先生和哈利道谢,黄宗雅应该早就回了房间,她可以在回去的路上给安德鲁打电话了——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把他的冷嘲热讽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鞭策。她预感到这通电话一定会很长,故意往别墅区的边缘走了一段,又走了一段,她总是遇到来来往往的酒店工作人员,他们用娴熟的英语和她打招呼。她索性走上更远的一段路,直到感觉脚踝有点撑不住了,才在草坪边的长椅上坐下,拨通了安德鲁的电话。 安德鲁在等这个电话,他接电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却很不耐烦:“我在开会。安排行程的事情你可以给我的秘书打电话!现在,我要知道斯科特的回复。” “他拒绝了我,”孟熙坦率地说,“我刚刚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没什么反应,我想那就是拒绝的意思。” 安德鲁冷淡地哼了一声,然后孟熙听到那边桌椅推拉和关门的声音,接着是空旷走廊里才会传来的脚步声。或许,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才能施展他锋利如毒刃的口舌。 暴风骤雨一般的“打击”即将从听筒里来袭,她坐直身体,耐心等待。 她所在的草坪实际上是一处半山坡地,她的视野越过夜色中深黯的灌木丛,就能看到一处处灯火辉煌的度假别墅,落地窗加上无处不在的射灯让她几乎可以欣赏这些别墅各自不同的装潢与醒目的艺术品。这个时间里,别墅的主人们肯定都聚集在别墅正对海岸线的那一侧,她可以看见清洁工在紧张地清理后厨,也可以看见私人管家和私人助理在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指手画脚地争吵,她甚至看到在某一个明亮的窗口里,女工和衬衫笔挺的服务生用托盘里剩下的泡芙调情……这些琐碎而生活化的场景让她心情平静。 弗里德曼先生终于找到了适合的空间,清了清嗓子:“还在吗?” “在……”她的目光在一栋栋别墅间巡羧,并没有因为畏惧这个声音而停下。 “我还以为你要伤心得躲起来哭上一阵子才能回电话呢!这样看来,你的表现还不错——” “等等!”孟熙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场景,站起来的时候用力不慎,差点再次崴伤脚踝! “什么?”安德鲁莫名其妙。 “我说,等等……哦,不,晚一点我再打给你……或者我打给你的秘书,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她飞快地挂断电话,完全顾不上考虑安德鲁此刻的想法和表情。 她看到了谁?那个独自站在凉台上吸烟的男人,不是弗拉基米尔吗?他和玛利亚来了法国吗?对,他们也可能来这里度假!要是他们的管家不那么严厉就好了,天知道她有多渴望在这里遇见老朋友。 从他们结婚到现在,她还没有机会当面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道贺。她精心挑选的新婚礼物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喜欢,又或许只是湮没在数不胜数的其他礼物中了。她能想象玛利亚得偿所愿、春风得意的样子,她更想亲眼看一看,见证这对新人的幸福和快乐。 然而看起来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十分耗费时间。当她从一个比较近的距离观察时,就会发现这里的别墅长得都差不多,她根本无法辨认自己刚刚在看的是哪一栋。弗拉基米尔的身影也消失了,也许他只是暂时离开了,也许她从一开始就看错了。然而弗拉基米尔有一张天赐的英俊面庞,谁能认错呢? 她一再徘徊着,给这对婚后不久就失踪的夫妻分别打电话。弗拉基米尔的电话接到了俄罗斯的家中,管家仍旧拒绝透露任何信息;玛利亚的电话转接到她的私人秘书处,对方客气地表示自己只负责谈工作,不负责雇主的生活。她不甘心放弃,只好打给米沙,米沙和弗拉基米尔是最好的朋友,即便连他也不知道这对夫妻的去向,这让她想起来就有点心慌。 “你看见了瓦洛佳?他在哪里?蔚蓝海岸?”米沙沉默了片刻才说,“那边倒是度假的好地方……可你拿了奖,怎么也不庆祝一下就跑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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