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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舞者的出现,给了孟熙当头一棒。    这些优雅纤细的姑娘,最擅长的就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夺去所有的注意力。    如果说,导演需要的是一亮相就牵动观众情绪,第一个动作就让观众膜拜美神的演员,那么芭蕾舞者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种按登场亮相评分的情况下,芭蕾舞者长期的训练和挺拔的身体,就如同给自己加了一道圣洁的打光。    此前拍摄中孟熙表演的更接近于现代舞,动作优美、难度不高,或许编舞已经考虑到影视演员的基本功,所以她驾驭起来也并不困难。    但是,芭蕾的舞蹈编排就大有不同了,如果模仿得似是而非,那么就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    孟熙寄希望于黄宗雅的改编,而黄宗雅说连编舞的方向也要改。    黄宗雅表述得很清晰。芭蕾一直是高雅艺术的代名词,欧洲现代舞蹈很多基本动作也脱胎于芭蕾,指望小打小闹地对编舞进行改动,就等于在人家划定的圈子里转圈,永远都无法超越。黄宗雅想要舍弃原来的舞蹈编排,用中国古典舞取而代之。论婉约柔媚,古典舞更胜一筹。黄宗雅是学戏曲出身,甚至曾经参与过“戏曲舞蹈”的提炼与整理,如今一些舞蹈学校所用的教材上,还保留着她亲笔所绘的动作分解图。有这样一位老师手把手地教,孟熙要是学不出个眉目来,岂不是朽木不可雕?    在蔚蓝海岸,一切事务都由安德鲁隔空安排。她们的住处安静稳妥,只是排练舞蹈有些施展不开。黄宗雅愁了一宿,天还没亮就催着她去再借个舞蹈室来。她连安德鲁都不用惊动,直接走出房门去找——这边遍地是酒店度假别墅,想要舞蹈教室恐怕不太容易,但想要找一个健身房就太容易了。果然,她们住的度假村是隶属于旁边另一个酒店品牌旗下的,健身房24小时开放,同品牌的房客都可以使用。    孟熙走进去看看环境,并没有什么好不满意的,虽然不能和专门为演员开办的形体课堂相比,但比阶梯剧院那个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练功房条件好多了。她站在镜子前左右张望,这个区域和器械区相比安静很多,只有一个肌肉健硕的教练在角落里练习瑜伽,显然动作都已纯熟,连音乐也不用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自己是不喜欢练瑜伽的,总觉得故弄玄虚得多,真材实料的少。这位教练看身材笨得像熊,动作却流畅自然,整个人仿佛用一根钉子打到了地上,无论怎样的姿势都纹丝不动。她起了好奇心,从镜子里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要做,该回去给黄宗雅报信,下午来这边排练舞蹈才是。    她心中有所思量,脚步却迈不动了,全然未觉自己站在门口望着瑜伽教练,发起呆来。再醒过神来,却是因为瑜伽教练练得好好的倒立,突然整个人如山崩一样塌下去。她下意识去扶,对方已经身手利落地从瑜伽垫上站起来,绿莹莹的眼睛瞪了瞪,仿佛是被她偷窥了一般。    孟熙就笑了:“对不起,我走神了。”    绿眼睛瑜伽教练没有笑,很认真地说:“你是该道歉!东方人?竟然不懂得欣赏瑜伽!”    她为自己的失礼辩白,他却因为她的辩白而生气了。    孟熙这才收拾心中繁杂,仔细看看这位不怕看的男士,以示自己不负春光大饱眼福,她知道这种喜欢聚光灯效应的家伙需要很多恭维,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一句短促潦草的“谢谢”,于是她挑了挑大拇指,转身就走。    嗯,更潦草了,就这样吧!    见到黄宗雅,她才算把在心里翻腾了无数遍的决定说出来:“黄老师,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嗯……我的意思是,再换个编舞的方向?”    黄宗雅没有表情。她看多了窝里打滚造反的小家伙,没想到孟熙也搞了这么一出。    千里迢迢把老师请来,却在紧要关头否定老师的意见。孟熙不是不会感到抱歉,但如今走出的每一步,拼的都是她自己的前程,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就容不下任何可能的失误。    她解释:“我刚刚在健身房,看到一个人在练瑜伽。忽然想到,从戏曲舞蹈到中国古典舞,其实融入了大量佛教艺术品中的舞蹈动作,那些舞蹈动作都是南亚流传而来——和瑜伽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但是电影表现的是希腊神话,希腊神话里怎么会出现印度舞蹈呢?导演是舞蹈的外行,但他是电影的内行啊!”    黄宗雅是艺术家,她的出发点是在艺术表现力上压倒对方;孟熙已经算是电影产业内的人了,她知道导演大概会站在怎样的角度思考。    黄宗雅依旧平心静气,问:“你想换什么方向?”    即便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对话,孟熙也能感觉出来,自己和老师之间的气氛不如往日亲近了。原本中国的师徒关系就敏感,再加之还是女师徒,关系尤其难以拿捏。她既然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就只能拼了命恭维老师,希望能哄着老师按自己的想法编舞。    她选择的方向也没什么特别高明的,不过想是把阶梯剧团的舞蹈混编,走一次冒险的中性路线。    浮雕上的幻象?那是什么的东西?为什么要在神灵的安排下迷惑过路的商旅?    她们该是什么样子?柔媚婉约,还是热辣多情?她们凭什么攫取人类的心神?    既然是浮雕,那便是有个模糊的形象,可她们如何知道路过的是男还是女呢?    ……    也许,它们原本既无生命,也无性别。它们不曾出生,也不曾死亡,对待这个世界全然是新奇与喜悦。每一次有人路过,都是它们对自己,对未知、对其他生命的初次探索。它们的世界里没有诱惑的概念,因为它们就是欲望本身。    无论人际关系气氛如何,黄宗雅的编舞都无懈可击。    酒店的早午餐时间已经开始了,她们仍然在一遍遍排练,孟熙不断加入自己的理解,在动作与动作之间融入一些戏剧化的内容。黄宗雅为她挑出了无数毛病,她只能掌握其中一部分……有些动作不到位,是因为她还不够娴熟,有些则纯属是技术因素,她无法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孟熙和黄宗雅对这样的成果不能算是满意,但时间紧迫,她们必须尽快敲定这支舞蹈,赶回餐厅,和大导演共进早午餐。    匆匆离开时,瑜伽教练正在垫子上摆一个柔韧性极强的动作,他的肌肉都扭曲起来,眼睛仍鼓鼓地盯着她。    她微笑了下,因为注意到他扶着肘部的手正在努力对自己比大拇指。    大导演有自己的私人度假别墅,餐厅很大,但主餐桌不可能坐下所有的人。前一晚看到的那些漂亮的芭蕾舞演员,都自觉地端着一盘乏善可陈的粟米沙拉,在落地窗外走来走去。她们几乎是不吃什么早饭的,叉子在沙拉里戳来戳去,悠闲的姿态宛如徜徉在油画之中。    真好,即使她们变成餐厅的布景,餐桌上依旧有芭蕾舞艺术家为她们说话。    孟熙没有发言人,因此只能当个不那么“自觉”的演员,坚持邀请黄宗雅和自己同坐,侍者惊讶地看了她们一眼。    斯科特走进餐厅的时候,一位脖颈纤细的女士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大家都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受邀的男士们平静地谈论着度假计划,视若无睹。    孟熙禁止自己去注意那位女士的外八字脚,她不想让自己接受更多丧气的预兆了。    这不是一次正式的早午餐,人们的话题不必专门从蔚蓝海岸晴空万里的天气聊起。在这些有太多闲散资金需要托付给理财顾问的富人中,各种各样的投资信息很容易就被顶级美食、私人游艇、摩纳哥赌场之类的玩乐之事淹没。孟熙身边就坐着一位兴致勃勃的理财师,他的好几个话题都被其他人无事了,但他仍旧很快投入到新的话题中,投其所好,百般钻营,寻找一切机会推荐自己的理财渠道。他甚至没有遗忘掉孟熙,也和她聊了几句。她没有流露出对这些建议的不屑一顾,即便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孟熙的目光总是从和自己聊天的人身上飘开。那位女士仍旧“陪伴”在斯科特身边,她贴在斯科特耳边说悄悄话,笑起来高傲又矜持,完全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斯科特的目光从餐桌掠过,没有在孟熙这边停留哪怕半秒。她明白了,导演或许已经和编舞达成某种共识,而这种共识甚至不需要和她这样的小演员多做沟通。    没有人聊起关于电影的话题。孟熙只能冒险在早午餐后向导演搭话——她不能在餐桌上直接发问,如果导演顺口宣布了不利于她的决定,她就彻底失去了这个机会。当决策的天平正在向芭蕾舞那一段倾斜,还有亲密关系不断加码的时候,她开始畏惧风险。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潜意识里的畏惧,她把话题的切入点放在介绍阶梯剧团上,黄宗雅自然乐见其成,路容一定也希望她这样做。她在加入剧团前暗搓搓地做了很多工作,正好可以在此时讲出几个有趣的小八卦,顺便炫耀一下阶梯剧团的“历史”——剧团的历史并不长,但如果要往上追溯某个剧种的历史,那可是很有的聊了。斯科特也被这些□□迷住了双眼,创作者一般都具有极其旺盛的好奇心,因此他们也往往是跨文化交流的热心人。孟熙邀请斯科特有机会去看阶梯剧团的歌舞剧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态度十分积极。    “其实,我们从阶梯剧团获得了灵感,为编排了一个全新的舞蹈版本,”孟熙趁热打铁,“没有人见过浮雕上的幻象,在舞蹈中可以提出大胆的假设——”    “哦,”斯科特打断了她,“可爱的女孩,你是一个好演员,我记得你的表演,非常打动人心。但是我突然有了新的灵感,我很抱歉——对你,也对尼克——我会补偿你们的,相信我。”    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会传达信息的,几乎在斯科特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孟熙就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坏消息了。她像一尾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一样,在大潮已经远远落去的时候,仍旧徒劳地扑腾着尾巴:“导演先生,无论你是否能采用这段舞蹈,我都希望您给我一个展示它的机会。我个人非常喜欢这样的编排……”    斯科特摇了摇头,失去了耐心:“孩子,有些话题谈到某一个节点的时候就应该停止了。我不想拒绝第二遍,这是出于我的礼貌;你不必再坚持,这应该是你的礼貌。”他移开了目光,簇拥着他的那些人们仍旧热情洋溢,他们甚至不会留一个怜悯的眼神给被拒绝的女孩。    上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折射出千万道金色的光线,现在这些光线就像是一把把利剑一样,将她的自尊与自信切割成无数碎片。    孟熙还没来得及感到尴尬,就再一次被“失去机会”的危机感包裹了。黄宗雅悄声细语地鼓励她,她却无法从中获得一时半刻的平静。    斯科特的拒绝会带来什么?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个长镜头而已,2分钟或者2秒钟,对她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独立看待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但由此产生的影响呢?艾森伯格导演向制片公司推荐她的时候,会少一个重要砝码;当他每一次因为这个砝码的得而复失感到遗憾的时候,就会质疑一次演员的潜质和自己选角的眼光;当质疑堆积成某种障碍之后,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过障碍,最坏的结果是她以后都很难再有和这位商业片大导合作的机会了,前期的努力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还不是全部,安德鲁对这个结果真的没有期待吗?他一直很不喜欢她的“天真的企图心”,或许他把她送到蔚蓝海岸来,就是为了让她从少年得志的领奖台上,直接摔到众目睽睽之下。他会试图在她失去机会、失去自信、失去自己坚持的原则后,大肆灌输他的那套“专业人做专业事”、“安心演戏就好,事业我们会为你规划”之类的理论。    她不认为自己会失去一切,但她也无法忍受自己坐失良机。    浑浑噩噩的,她离开了导演的度假别墅。黄宗雅的态度,就和所有的中国长辈是一样的,在安抚的话语中总难免掺杂几句抱怨:你这个孩子啊,就是不听大人的劝!古典舞多好啊,我也方便帮你开口!你这么执拗有什么用,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用你啊……她听得头疼,干脆从拎上练功包,径直跑开了。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她的耳朵里似乎还残留着黄宗雅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砸来砸去。她想要把这些杂念从心中赶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练功。黄宗雅挑剔的每一个细节,她就一个一个去纠正,一点一点去调整,一步一步去完善。重建自信最好的方式,不是告诉自己“我可以”,而是证明给自己看,“我真的可以”。她的身体热气蒸腾,汗水顺着脸颊留到下颌,那感觉真是不好受,但她仿佛有意要凌虐自己一般,禁止身体做出任何规定以外的动作。    她从来不是为舞蹈而生的,此刻却指望舞蹈祛除心魔。    舒展、挥舞、腾跃,憧憬、渴望、欢喜。    每一遍,都可以将骨骼、神经与皮肉碾碎,身体的疼痛正在最快速地驱逐内心的软弱。她感觉到生命力重新灌入自己的灵魂,某种轻松的感觉正在四肢百骸扩散开来。    她撩一眼镜中的自己,惊讶地几乎停止了旋转——    那个自己,真的存在吗?姿态妩媚,双颊绯红,眼神里的光彩倏忽绽放又瞬间黯淡,仿佛夜幕中的星子高高坠落……    只是这一停,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坐在地上。    她没有动,她还在盯着镜子,仿佛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过了好久,角落里传来无精打采的鼓掌声。    绿眼睛的瑜伽教练显然也很累了,几乎是甩着手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就停下来。    “跳得不错,怎么不继续了?”他好奇似的询问。    一滴汗,又一滴汗从眉骨滑落,她慢慢闭上眼,等待汗水滴落或者聚集在下颌,痒得人痛彻心扉。    “喂!我在夸你啊!你学的是什么舞?这套编舞有名字吗?有完整的表演可以看吗?”绿眼睛反而更有兴趣了,没完没了地追问。    他的声音让她感到厌烦,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抹了一把,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么多汗水,简直是在洗脸了。    “小姐?女士?东方的玫瑰,最最可爱的甜心……”绿眼睛聒噪不停。    “没有名字!本来可以有的,但是之前已经被毙掉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我也不会再跳了。”    “那怎么行!我不能允许这种遗憾发生!”绿眼睛摆动自己粗壮的手臂,走到她身边来。从镜子里看,他的大腿几乎和她的腰肢一样粗,但是他所说的却是今天她听到的最温柔的话语了,“甜心美人儿,你已经在练功房跳了这么多遍,一遍比一遍好,为什么不再跳最后一遍呢?谁毙掉这支舞,你就去谁的面前跳,让他知道他错过了怎样的珍贵的财富!”    他说:“我不信这世上都是瞎子,你信吗?”    不,我也不信。她在心里说。    “你信吗?”大汉娇嗔起来,颤抖的声线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宝贝儿,站起来啊!勇敢一点!”    她终于苦笑着抬头,说出真相:“我好像把脚扭了,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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