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艾森伯格决定开启新项目了——在他把自己关进剪辑室接近一个星期之后，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卸下职责的理由——预算超支太多。为了减轻制片方的顾虑，他让副导演全权代替自己做决定，顺手就把影片的收尾工作也都打包塞给别人。 漫画公司和制片公司解决了一切可以落在纸面上的问题，给了这部漫改电影创作者最大限度的自由空间。孟熙知道编剧团队已经不再开会了，特纳正在接替老师，分配任务、督促进度。他仍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家伙，管理团队的方式毫无艺术可言，好在这次的剧本基本由他主导，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孟熙没有再刻意接近特纳，她不是很确定他是否愿意很快见到她，以他一贯表现出来的腼腆和紧张，她觉得他大概有一段时间会躲着自己走了。不过，特纳竟然给她打了电话——真是了不起的勇气。 “你知道，我们的工作基本完成了，电影快要开拍了。” “嗯。” “男主角锁定了最后三个人选——尼克坚持要找一线男星，迈克尔和他是同一个经纪公司的，可能性最高！” “嗯？” “迈克尔，《合法恶行》，超级恶棍，令人生厌！” “嗯……” 迈克尔实在是个太常见的名字，但提到《合法恶行》，他那略显平凡的名字立刻熠熠生辉。《合法恶行》究竟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还是第二部、第三部作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合法恶行》是一部注定名留影史的作品！年轻的迈克尔，被选中出演影片男主角——一个举止癫狂、凶悍嗜血的“天生恶徒”。他用古怪含混的口音、夸张的肢体语言，赋予这个恶棍更具标志性的特点。电影本身的光环，没能完全掩去迈克尔迸发出的天才演技，他凭借一部作品，就拿到了很多男演员毕生都难以超越的奖项数量。 像这样少年成名的传奇，在好莱坞不胜枚举。一颗璀璨的星星陡然之间升上夜空最顶点，它的光芒让周围所有星星都黯然失色，然而强烈的光与热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它最终被夜幕吞噬或者化作令人惋惜的流星之后，人们就只记住了那一瞬间的美丽，全然不会去关心那颗星星究竟去往何处。大多数传奇，都有令人心碎的结尾。 迈克尔是个例外。《合法恶行》并不是他唯一的代表作，甚至远远未达到他事业的巅峰。他有一张混合着男孩与男人气质的面庞，轮廓与黄金时代的男明星如出一辙，同时他还有一双善于表达感情的眼睛，以及充满男性魅力的双唇与下颌。他能像变色龙一样穿梭在艺术片的世界中，适应导演们千奇百怪的要求；也能神色整肃、一身正气地出现在影片开头，仗义执言或者大显身手，展现好莱坞标杆式的男性英雄形象；他更能在爱情电影中塑造完美情人的形象，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拒绝他，即使饰演的是无可救药的花花公子，他也能让观众哑口无言地认定他是为爱而生的天使。 说他是天纵奇才的确吹捧过度，但说他是时代的宠儿则恰如其分。 特纳那么爱电影，却不爱电影工业的宠儿，孟熙觉得十分有趣。 “第一部的反派是马克·路易斯，听说已经签约了。” “哇！”孟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如果好莱坞有一个“反派排行榜”，马克·路易斯绝对能进入前十名榜单。这位混迹西部片多年的演员，有一张得意洋洋、邪恶欠揍的脸，再加上粗壮的四肢和给人压迫感的大块头，不演反派着实可惜。 尼克·艾森伯格在这部漫改电影下了重注，他所选择的阵容完全是顶级商业大作的水准，在这样的阵容中，连孟熙都觉得自己的名字过于突兀了。希望漫画粉丝不会因此愤怒吧！除此之外，她也没什么其他好期待的了。 特纳创作了剧本，他觉得反派的人选尚可，但对男主角并不满意。所谓工业，就是指每个环节各自独立，上游工程师不能对下游加工流程指手画脚。特纳没有发言权，除了对孟熙抱怨一下。 “特纳，没关系的。无论演员是谁，故事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你真的认为，故事是属于我的吗？” 孟熙不是很清楚特纳在问什么，但她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不快，她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你现在讲话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团队负责人了！这太好了，你一定能做出更好的成绩——” “我……”他想要打断她，她不会让他做到的。 “我很开心，听到你这样讲话。”她飞快地把自己要说的说完。 听筒里一片沉默，继而特纳挂断了，毫无征兆。 几天之后，消息灵通的娱乐报纸就爆出了关于新版绿巨人启动的第一手资讯。男主角不出意外地被迈克尔拿到，反派由马克·路易斯扮演也被证实，最大的意外来自于女主角的人选——艾米莉。这位女明星最广为人知的不是她甜美可人的外形，而是她和迈克尔长达8年的分分合合以及一段只有46天的短暂婚史。像所有好莱坞怨侣一样，他们曾经在媒体上公开放话、恶语相向，也在经纪公司的撮合下握手言和，假装一切已经风轻云淡。事情过去近十年，他们再也不曾合作过。迈克尔在大荧幕风生水起，艾米莉在小荧幕也打出一片天地。他们的重新合作，不要说影迷翘首以盼，就是不熟悉娱乐新闻的观众也会觉得颇有看头。 孟熙想要写封邮件表示对尼克·艾森伯格的感谢，写了三四遍，最终还是删掉了。这应该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了迈克尔和艾米莉合作这个噱头，观众的注意力就不会集中在其他角色以及角色背后的故事线上了。 第一部埋得越深，第二部的惊喜就越大。 孟熙完全赞同这种创作思路。 感恩节前后，整个国家都进入了放假模式。各行各业的人们都要愉快地享受假期，除了娱乐行业还在高速运转。在安德鲁指派的法务专员陪同下，孟熙签订了一份为期两年、两部电影的合约，其中也包括第三部筹拍之后的优先条款，她同时收到了电影第一部《绿巨人：不可思议》的完整剧本——根据保密协议，她甚至不可以在公开场合阅读剧本。 一向严格的私立校课程也松弛下来，不仅一个短假期连着一个短假期，日常的课程也大多被压缩在半天之内，另外半天给学生们自由活动。琳达的第二部电影，在假期里提上议事日程。考虑到投资人的要求，她只能再拍摄一部恐怖题材的学生影片。 “鬼屋题材我们用过了，校园题材？医院题材？神学巫术一类的？”琳达已经设计出几个故事的雏形，只是拿不定主意。 “为什么不继续做鬼屋呢？”孟熙翻阅了琳达的故事大纲，还不够精彩，很容易掉进影评人恶评的陷阱中。 “我不想成为那种拍了第一部之后，就只能靠续集生活的家伙，一辈子靠拍续集——太悲惨了！” “你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啊！你……你怎么会考虑这种问题……” 琳达摊摊手，不肯解释。 没有人能帮别人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孟熙也做不到。她能做到的就是喊上琳达，一起去完成这个学期的社会工作课程。社会工作课程没有具体内容，但却有课时要求。女校的学生们最喜欢从事的两种社会服务分别是难民署的志愿者和宠物医院的志愿者，前者可以在申请大学时获得加分，后者可以满足女孩子们爱怜小动物的天性。但是孟熙和琳达的申请都提交得太晚了，所以现在剩下的选择听起来就不那么美好了。 “清理海滩垃圾？红十字会志愿者？青少年救助中心志愿服务？”琳达无精打采地问，“你选哪个？我非常不建议你选红十字会，我之前申请过那边的志愿者，结果就是让我在一堆旧文件里打杂——我发誓，如果我患上鼻炎的话，一定是因为那里的粉尘实在太可怕了。海滩垃圾当然更可怕，还有青少年救助中心……天呐，我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太难了！熙熙，不许嘲笑我缺乏爱心！我只是说真心话。” “我家有一位脾气古怪的长辈，他总是要求我们做对自己来说最难的事情。因为他觉得，顺应自己的本能去生活，是缺乏自我认知的动物。人类有大脑，应该克服本能，去挑战自我，才能更清晰地认识自我。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这样说的了，但我很清楚他大概会让我怎么做。”孟熙逐条阅读选项，将手指在某个条目上点了又点，“就是这个！你不必和我选一样的，我建议你也试着去做你最不想做的事情——即使毫无效果也没关系，起码会让你觉得摆脱了那件事之后，世界更美好了！” 琳达凑过来偷看：“养老中心志愿服务？归在艺术活动分类下面，到底哪里困难了？你只是去给老年人唱唱歌跳跳舞！” “你要看附注，养老中心附属于大学医院住院部，这也就是说里面会有很多重症患者。我只是觉得，对于我来说面对生死是很难的——有些事情，无论有没有经历过，都很难看得开。所以我才想去那里，做我能做的事情，面对我可以面对的问题，也许通过这样的服务，我能……我能……‘勘破生死’？”孟熙没有办法对别人解释自己内心的纠结，只能借助东方哲学来描述，“这算是道家的修行理念吗？总之是一个人对自我、对世界的认知到达一定的层次之后，就能坦然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偶然或者意外了。” “嗯，”琳达点点头，“完全没听懂！那我也选这个项目好了！如果你领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方哲学，请务必讲解给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可以拿你说的话，丢到我妈妈脸上去！”大小姐的心思藏不了太久，她忍了不到半小时，走出教师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孟熙：马斯特斯先生外出拍摄了，凯特来电话邀请她一起过感恩节时，她们顺便探讨了一下关于电影计划的事情—— “你能理解吧？她是那种说着信任你的话，却在语气里流露出鄙夷味道的人。有的时候，她还没有开口，你就能闻到下水道的气息顺着电话线传过来了……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她扮演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的后妈了……”琳达气到极点，一时之间连童话都忘光了，“应该是谁的后妈？谁被装在钉满钉子的桶里，从高山上滚下去了？” “你没有选修初级心理学吗？嗯……好吧……你应该选修的……有几篇推荐的课外读物，研究论文之类的。里面说，童话里的后母，其实对应的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形象。随着女孩长大，母女关系变得不像童年时代那么融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敌对的关系。母亲的管理更像是某种压制，或者说-专-制-，违背了女儿的意愿和天性，于是随着我们对爱情的向往，我们开始把童年时代对母亲的美好印象当作死去的亲生母亲，而把这个极力压制自己的母亲当作一个邪恶的陌生人——在后母虐待子女的民间传说催化下，童话里的后母就这样产生了。” “呃……”琳达的眉弯不自觉地跳起来，“所以，你想说什么？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在责怪我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想着那个钉满钉子的滚桶了——除非你下一部电影想拍滚钉桶杀人狂什么的。”孟熙学着琳达，让眉毛跳了跳。 她们笑起来，互相推搡，孟熙差一点绊倒，幸好琳达拉住了她。 琳达要筹备拍摄，孟熙要应付工作，她们的时间都不多，好在养老中心对学生志愿者的要求并不严格，她们可以在社工的辅导下展开工作。 琳达所描述的“唱唱歌跳跳舞”之类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社工组织希望养老中心从进入12月开始就能洋溢着圣诞氛围，于是她们的任务就变成了剪剪毛毡、系系丝带、挂挂彩灯什么的，至多不过是从头脑不甚清楚的老人那里偷来永远也无望完工的手织围巾，替换成节日商店里统一售卖的圣诞围巾。最开始做这件事，她俩还提心吊胆，后来才发现，即便老人意识到围巾被替换了，只要像哄小孩一样告诉她们“你的围巾被圣诞老人拿走了”或者“这是圣诞小精灵送你新围巾”，她们就会张着干瘪的嘴呵呵地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 至于孟熙所考虑的，生与死的哲学思辩，同样没有出现在她们的日常工作中。重症监护室的管理非常严格，没有受过专业医学训练的人不被允许进入。指定给孟熙要“密切关注”的两位老人，一位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每天痴痴地盯着镜子，说有一位暗恋她五十年的青年将要来陪伴她；一位则完全回到了童年，必须使用儿童餐具进餐，一旦餐具不小心掉到地上或者在用餐时离开了他的视野，他就会哇哇大哭，喊着妈妈，说有人欺负他。相较于琳达负责“密切关注”的那位老人来说，这两位就算让人省心的了。琳达大小姐被指派了一位看起来再清醒不过的老人，他能够自由行动，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看起来比很多颓废度日的年轻人健康多了，但他同样有某种尚未确诊的妄想症之类的问题——他永远在滔滔不绝地宣讲，从工程机械到艺术理论，从历史事件到政治制度……方方面面，每分每秒，只要他清醒，就闭不上自己的嘴巴。琳达一开始以为他真的是天才或者专家，后来她们才发现，这位老人当了一辈子的图书管理员，他阅读了图书馆里每一本书，而且几乎全部都记忆了下来。现在，他老了，关于自己和家人的事情似乎都在记忆里抹去了，只剩下这些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知识。 她们的工作，琐琐碎碎，庸庸碌碌，唯一的好处是常常能激发大小姐的灵感。 “也许我应该考虑干些家务……”琳达盯着在巨大的工业洗衣机里旋转的无数条床单，那些床单放进去时还肮脏不堪，然而一旦开始清洗就变成飞速旋转的白色阴影，巨大的轰鸣声让她俩必须贴在对方耳边讲话。 “你说什么？”孟熙艰难地喊出问题。 琳达像是从梦中惊醒，拖着孟熙的手往洗衣房外走，直到噪声渐远，她才站定了，一脸激动地宣告：“我有了新想法，我们可以做一个关于养老中心的电影——恐怖题材、纪录片形式——完全不同的内容！就像你说的——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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