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的想法构建在她们所看到的场景上——方方正正的建筑、千篇一律的房间、空荡荡的走廊和过于喧闹的活动室,面无表情的社工和完全兴奋的志愿者相映成趣,在加上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狂老人们,简直就是一副现成的荒诞派画作。 “一个老人——老绅士或者老淑女,他们参观了很多家养老中心之后,选择了看起来气氛最欢乐的一家,这里的每一位老人都笑容洋溢,都曾对他或者她盛赞生活在这里有多么幸福。可是他们不知道,在这里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悬念?”琳达绘声绘色地描述。 “是什么秘密呢?” “呃……还没想好,大概就是某种阴暗的仪式吧……献祭什么的。” “所以这位老人是侦探吗?” “当然不是,这又不是侦探故事!” “是吗?那就再想想吧!”孟熙对琳达说,“请教一下利兹女士,怎么样?” “哦……她一定会把像剥洋葱一样,把我的故事剥得七零八落,然后皱着眉告诉我,这芯子都烂了,再拿一个来!” “天呐,你剥过洋葱!我还真以为你没有做过家务呢!”孟熙调侃大小姐。 “我……确实没剥过……你要知道,这是很常用的比喻,我不记得从哪里学来的,”琳达像美国人一样耸耸肩,不过很快又提起精神,“你是利兹女士的学生,你可以告诉我,利兹女士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利兹女士喜欢什么……不过我认识一位专业编剧,也许我们可以请教他!” “是吗?我在剧组也见过编剧,不过他们实在是——” “太内向了?” “不!太难看了!” “琳达,我真希望早点介绍你们认识,特纳先生才会知道谁是恶毒的女孩,”孟熙开玩笑,“但愿特纳先生不会嫌弃你的故事梗概太难看!他现在开始带领整个编剧团队了,态度上可远不如以前那么平易。” 特纳在电话里答应得很爽快,然而当两个女孩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只能故作镇定地抓起一张报纸,抖开,把自己整个藏起来。这让他感觉舒服多了。 他看不到的地方,琳达对孟熙做了一个无声无息的鬼脸,还指了指报纸的日期栏——那是上半年的某一张广告版,简直不知道为什么特纳还留着它。 孟熙早已习惯特纳错漏百出的社交行为,直视着报纸上广告女郎夸张的胸部,提问:“关于琳达的故事架构,请给我们一些建议好吗?” 特纳的声音顺畅地从报纸后面传来:“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这样告诉别人,要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反感老师的千篇一律的教导,但现在我觉得或许你们需要一些这样的建议——你们是新手,就要参考成功的经验,幸运的是你们有自己的成功经验,那就是对观众的吸引与把握。在《影像遗失》里,男女主角的年龄、身份,是不是和你们的主流观众十分接近?请牢牢记住这一点!然后再看这个所谓的故事架构——主角是老年人,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定位观众群?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还没有到考虑养老的阶段。这是一部恐怖题材的作品,观众没有代入感的话,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标准评价作品是否成功。” “你说的是,我们必须要更换主角——那样叙事的线索也就要换——天呐,熙熙,我们又要重头来过了。”琳达很是苦恼。 孟熙抓住她的手,握了握,语气欢快地说:“不要着急,特纳先生一定有好主意!说不定,他心里已经有一个剧本成形了呢!” 报纸微微颤了颤,特纳的手抓得更紧了。他不想在自己不用面对女生时仍然露怯,只能咬着牙回答:“我可以写下来,发到邮箱里。” “不,这样不公平。” 他听见熙熙清脆的嗓音,然而脑子里完全是迷糊的:“邮箱……有什么,不公平?” “我说的是对你不公平!特纳先生,我们还是中学生,只是来向您请教。但如果您直接写了一个故事发到我们的邮箱,我们是应该为您的劳动付费并且在电影中署名的。” 特纳说的“写下来”,指的只是几百个单词的大纲;但孟熙说的“劳动”,则指的是一个完整的剧本了。特纳已经被孟熙“绕”了进去,但琳达还能判断出发生了什么,她忍不住插嘴:“如果你真的像熙熙说的那么可靠,我愿意为一个好剧本付费!” 孟熙看过来,琳达在朋友身边昂首挺胸地说:“我有赞助人!我们的第二部电影背靠全美数一数二的艺术基金会!投资方会找会计事务所来做预算——编剧的费用,我完全可以承担!” 然而特纳原本就高度紧张的头脑里,只悬浮着一个炸成烟花的彩弹——“可靠”!他是一个可靠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可靠的编剧! 他来不及对琳达的邀约做出反应。 孟熙只好上前扯下了他赖以藏身的报纸:“大编剧特纳先生!现在舞台是你的了,你要做出决定——要帮琳达完成这部电影吗?” 他以为没有报纸的遮掩,自己会像头脑里的烟花彩弹一样炸开,碎成一片片,摊开在地上,丑陋又恶心。然而,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化身低幼科幻小说中那种——在地球少女纯真无邪的注视下,颤抖着褪去人皮,变成某种无法控制形体的外星生物。他还是坐在椅子上,僵硬地和一块被嚼过之后粘在桌子下面的口香糖一样,无法移动,但他可以开口,声调有点颤,幸运的是,大部分时间他都如此紧张,并不会有人察觉他是否更紧张了一些。 “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说,没有费用……入门级的稿酬就可以……我无所谓的。” 琳达是第一次和特纳打交道,她想了想才用一种很正式的态度回应说:“那么,我们会预付一半酬劳,如果剧本合用,再结尾款。” 在特纳先生面前完全展现了“尽在掌握”气势的大小姐,一转身就会变成忧心忡忡的小姑娘。告别了特纳之后,她一直紧紧拉着孟熙的袖子,一遍遍确认:“他不会放我们鸽子吧?不会突然拿出什么合同来催着我们签下吧?不会中途加价或者拒绝对剧本的修改调整吧?” 孟熙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是编剧特纳的经纪人一样,要安抚合作方焦虑的情绪。她对琳达的心态还算了解,能够“戳中”痛点:“放心吧!特纳虽然经验比我们丰富,但他在和人打交道上完全不在行——直白一点说,之所以介绍他给你,就是因为在这种合作关系中,只要你想要把握主动权,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他是一个天生被动的人……所以,你不要欺负他,我就很感激了。” 琳达连忙澄清:“我怎么会欺负他?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特纳的剧本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完成了。恐怖片是小众题材,特纳显然也没有把这种作品当作什么难关去攻克。不过琳达和孟熙讨论后一致认定:特纳的剧本比较完善,故事性也更强一些,这样拍出的第二部学生电影,起码能让观众感觉到十足的诚意,不会砸掉第一部的口碑。 剧本的标题,仍然是《影像遗失》,特纳建议她们保留这个品牌,延续第一部的风格。男主角仍然叫汤姆,电影仍然从一段录像开始展开,只不过这一次是快速切换的录像片段。 汤姆是个红头发的男孩,家中最小的男孩,和一只大狗相伴长大。懵懂少年初长成,衰老的爱犬也消失在家庭录像中。因为发色的关系,汤姆的好朋友不算多,但他天性善良、喜欢帮助他人,在父亲的录像中不止一次地体现出来。继承了父亲对摄影的喜爱,汤姆有了自己的摄像机,开始拍摄视频日记。他是社区志愿者,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在参加志愿者培训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赛琳娜。赛琳娜得过某种先天疾病,动作比一般人要迟缓一些,但她有着优雅的口音和举止,聊天的方式像是老电影里的贵妇人。汤姆迷恋赛琳娜,想要让她走进自己的生活,但赛琳娜兴趣缺缺,唯独在看到汤姆儿时录像的时候精神一振,告诉汤姆:她在一家养老院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狗。 赛琳娜介绍汤姆去养老院做志愿服务,自己却表示“再也不愿意回去了”。汤姆遗憾地挥别了赛琳娜,怀揣着对儿时生活的怀念,以及对志愿工作的热爱,前往这个位于荒凉小镇的养老院。通往养老院的道路崎岖坎坷,连养老院的员工都个个无精打采,汤姆试图用自己的热情感染周遭的人们,却屡屡失败。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却并不因为别人看他的眼神而感到恐慌,他用录像机记录视频日记,记录自己为养老院带来的一点一滴的改变。 志愿服务工作进展不顺。他为养老院改造了天窗,让阴暗的活动空间照进更多阳光,却遭到了养老院员工们的抵制,不得不又用挡板把天窗挡上了;他注意到有位瘫痪的老人总是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于是主动去为他擦洗更衣,却被老人挥着手打了好几下,老人厌恶他,口里吼吼乱叫,恨不得他马上离开;他想要把员工们组织起来,为百无聊赖的老人表演节目,却发现根本无人响应,就连老人们都似乎麻木在这样的生活中……幸而,还有那只叫做“本”的狗狗,乖巧懂事,仿佛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让他内心多少获得了些许宽慰。 本对汤姆的录像机特别感兴趣,总是试图把录像机藏起来,但每次汤姆都能重新找到。他喜欢这只和自己记忆中高度重合的狗狗,相信它是忠实的朋友和最重要的伙伴。在很多录像片段中,汤姆都会把种种想法和无奈对本倾述,本常常爱理不理,但汤姆总会心满意足地揉着狗头,认为它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汤姆发现,每当自己接近一处废弃的库房时,本就会千方百计制止自己。一开始他把这种反应当作游戏,不断故意跑过去,作弄本,录下本上窜下跳的反应。慢慢的,他发现本禁止自己靠近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还有一些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人。汤姆相信动物会有比人更加敏锐的直觉,他开始担心这所养老院有什么隐藏的黑历史,怀疑这里的员工虐待老人,中饱私囊。他带着录像机四处探索,甚至会偷拍一些毫无意义的场景,想要把什么不对劲儿的苗头记录下来,作为证据。 然而,他一无所获。那些录像,最多不过是显示了员工的懈怠与敷衍,但老人们的对立情绪更激烈,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拍下了老人试图攻击员工的场景——困顿在床上瘦得像僵尸一样的老人,从被褥中支撑着嶙峋的关节,突然爆起的场景,简直就是地狱一般的噩梦。 “我错怪了同事们,他们都是好人,能这样照顾老人的,都是比我更有爱心的人,”汤姆情绪低落地抚摸着本毛茸茸的下巴,本不耐烦地啃他的手指,“我应该向他们学习的对不对?” 话音未落,汤姆倒抽一口凉气,把手抽出来。肯的牙齿咬穿了他一节手指,他不得不去卫生室找保健医师。意外的是,这里的医师似乎并不用常见的医疗技术,反而给了他一些黏糊糊的草药,他敷上去,转天手指就肿了,还几乎感染了手掌其他部位,吓得他拆掉了医师的包扎,甩着手晾了几天,才算消肿愈合了。 他为融入环境做了很多努力之后,同事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有同事邀请他参加“集体课程”,他一口答应,却因为肯喧闹不休,错过了时间。一贯沉默寡言的同事气哼哼地来质问他,他解释说自己要照顾肯,一边说着一边想拍一拍肯的头,却发现肯已经趴在了地上,就找了个借口:“它有些怕人了!”同事点点头,笑容里别有意味。 肯莫名开始暴躁,他总是扯着汤姆的裤脚,拼命把汤姆往外引。汤姆不胜其扰,又要坚持工作,只好将肯锁在屋内,没想到一个没留意,肯竟然从窗下的缝隙里跑掉了。汤姆四处寻找,肯却踪迹全无。 心事重重的汤姆随同事去上课,却发现这个课程更像是某种宗教仪式,连“大师”喃喃自语的独白,都像是邪教教主自吹自擂的宣言。更令他震惊的是,平日里没精打采的同事们,在课程中却个个兴致勃勃,他们笃信“世界危机四伏”,宣称“人人威胁于我”、“只有伙伴可以依靠”,还信誓旦旦要“复活我主”。汤姆目瞪口呆,却在这样荒谬的气氛中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 汤姆抗拒这种奇怪的宗教,却每每在同事们的坚持下随波逐流地参加。慢慢的,他发现,“大师”喜欢给一部分人贴上“恶意的灵魂”、“滚回地狱去”之类的标签,而同事们虽然照顾着那些攻击性极强的老人,却明显对老人的思想和语言表示出明显的厌恶感。他怀疑,这个邪教或许会用什么意想不到的方式虐待了老人,才让老人们显示出那么强烈的怒气。他开始有意识地为一些攻击倾向明确的老人录像,希望找到老人遭受虐待的证据。 然而,没有证据。录像里的工作人员,对待自己负责的老人十分耐心,无论遭遇到怎样的威胁。 汤姆和同事们小心周旋,试图和老人们进行交流。历经多次失败后,终于有一位老人颤抖着手指写下第一个单词:“走!” 他让他走,为什么?他不想从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离开吗? 汤姆不肯放弃,但同事们越来越难缠了,他们看护老人可以称得上严防死守,根本不给他留下更多交流的空隙。就在这样的沮丧中,汤姆发现自己的房间的地板上也被写上了一个巨大的“走”。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调查被同事们发现了,有人要以此来吓倒他,于是他仔细寻找蛛丝马迹,终于根据地板上残留的印记,判断出这个单词其实应该是用本可怜的小脚丫写出来的。他四处寻找,终于在地窖里找到吓得发抖的本,本的脚底板上果然还有红色的漆。汤姆带着本闯进了“集体课程”的教室,大声斥责有人虐狗,搞恶作剧,意图赶走自己。 “大师”严厉地斥责工作人员没有负起责任来,要求所有人必须互相监督、互相举报,如果能够私下告诉他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他就会“免除你的罪责”。“大师”还向汤姆表示道歉,不过他也强调,他不喜欢汤姆到哪里都举着录像机的做法。他邀请汤姆加入集体课程,气愤的汤姆一口回绝。汤姆担心有人要向本下手,就把本关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想到等到自己返回时,房间已经被撬开,本也不知所踪。 汤姆彻底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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