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角色

特纳是个谦虚的人，即便为学生电影提供了完整精细的剧本，仍然不忘提醒她们：剧本完成后有两次修改的机会，差不多算是这一行的行规，或者称之为“售后服务”吧。　　　　琳达很想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性，却也没找到什么好的突破口。最终只是来找孟熙商量：故事是否有些慢热？前半部分的节奏都比较舒缓，恐怖片的氛围没有那么浓郁。　　　　孟熙觉得，特纳可能是故意这样写的。毕竟《影像遗失》的第一部是盖章认证的恐怖题材“伪纪录片”，所以去看第二部的观众应该也是预备看到恐怖片的。前半部分越是平缓，观众越会瞪大双眼，等待接下来突然杀出的危机。　　　　“还记得《鼠巷》吧？开场的爆炸声总像是要在头顶落下，我觉得等待那个过程，其实是最刺激观众神经的。”孟熙想要打个形象一点的比方。　　　　琳达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认识的那个导演，我觉得凯特在引诱他……不是，我觉得他们睡过了，你觉得呢？”　　　　孟熙觉得，假如自己留在国内，大概不会有机会和女性朋友讨论对方妈妈的私生活的。她没有接口这个话题，转而告诉琳达：“这次的成本会比上次高很多，你要提前找好制作经理……别那么惊讶！你早就知道的，我签了片约，还要去给一个蠢得要命的青春电影试演，不可能全程陪你做《影像遗失》了。”　　　　琳达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抛弃了我！”　　　　孟熙好笑地捏捏她的脸：“真年轻，皮肤弹性真好！”她不仅借用了剧本里的台词，还挤出了贪婪又猥琐的眼神。　　　　琳达尖叫一声，掸开她的手：“你真可怕！”她支着手臂让孟熙看：“你看你看，汗毛都立起来了！”　　　　灿烂的阳光下，白色的肌肤上是金色的、大片的汗毛，看起来像是一小块质地平滑的毛毯——又不是丝绒，谁看得出汗毛是卧倒还是起立呢？孟熙用指腹顺着毛发的走向小心地划过去又划回来，比拨弄琴弦更轻盈。　　　　“胳膊都是硬邦邦的……”　　　　“滚开！”　　　　这是一位多么容易被吓到的恐怖片导演啊！　　　　孟熙的心情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最初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她甚至感觉有些不适——老年人和年轻人互换身体也好，年轻的身体里不相称的衰老灵魂也好，都让她无法不去做进一步的联想。　　　　那些自怨自艾、颓废荒唐的岁月，究竟是真实的经历还是虚无的幻梦？如今的她，和之前的她是否真的有了天壤之别？她能意识到自己是年轻的，知道如何运用这样天然的资源去闯荡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但这样就算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吗？　　　　她一直都只把特纳当作单纯又有趣的朋友，此时却仿佛被他揭破了灵魂最深处的伤疤。　　　　这种感觉，她一点都不喜欢。　　　　当琳达邀请她扮演赛琳娜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既然品牌保持下来，不妨让演员阵容也延续下来啊！”她是这样提建议的，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脱身罢了。她不想和这部电影发生任何联系，甚至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片头或者片尾。　　　　延续演员阵容的关键在于“汤姆”。傲娇又尽职的剧院男演员拒绝了琳达的邀请，他要筹备明年开年的戏剧作品，抽不开身。如果“汤姆”这个核心人物不能贯穿始终，那么其他演员也就没有必要局限在第一部的阵容中了。虽然凯特最早表示出对这部电影的兴趣，但琳达不肯把赛琳娜这个非常适合凯特演绎的角色给她，母女俩就这个角色的实际年龄爆发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马斯特斯先生竭力平息这场发生在女儿和前妻之间的矛盾，却稀里糊涂地被女儿塞了个“大师”穆勒的角色。凯特因此更加愤怒，执意要在电影里露脸，琳达逆反心又重，反问她肯不肯演只有几个镜头的胖太太。从赛琳娜到胖太太，角色份量差距太大，哪里是凯特会考虑的事情。羞恼的凯特转身就走，经纪团队却知道女神早晚要后悔，留下了专人和琳达恳谈。明星家庭里，孩子和父母的亲近程度，并不比和父母的工作人员亲近的程度高多少。更何况对方开出的条件诚意十足：凯特不收酬劳，而且这一点可以公开宣传，为电影助力；赛琳娜的设置讨巧，如果年龄不符，凯特方面可以找编剧对剧本进行调整；另外，凯特还有意为电影注资，而把拍摄的话语权交给琳达……任何电影人在这样的条件下都会马上妥协，可琳达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换了个房间给孟熙偷偷打电话，前因后果一说，还把责任推了出去：　　　　“都是你不肯演赛琳娜！不然我就不用对付凯特了！”　　　　孟熙哑然失笑：“你是说，你宁愿看我和马斯特斯先生拍一堆态度亲昵的照片，还在电影中作为重要道具给好几个特写镜头吗？”她又劝了琳达几句，感觉大小姐的态度渐渐软化，多半也意识到角色设置中的问题了。　　　　大荧幕上，男演员的艺术生命是很长的，马斯特斯先生演个正值壮年的男主角不成问题，但如果扮演神叨叨的“大师”的话，其实并不完全合适。那么，和“大师”这个角色的年龄对应的“赛琳娜”的演员，也不应该启用小女孩，这种错位感会给电影带来麻烦。但如果换个角度考虑，由凯特扮演赛琳娜呢？凯特的魅力，让她完全适合演绎那种让年轻小伙子目眩神迷的角色。至于用作道具的合影，也完全可以使用一些真实存在的家庭照片——既是噱头也是故事线索。　　　　有些话不必说透，谁都能心领神会。　　　　最终，特纳还是要为了两位大咖的加盟改剧本，时间线要调整，人物形象再丰满，加入一些可以和观众产生互动感的小细节……琳达的第二部作品已经脱离了“学生作品”的局限性，迈向了票房和口碑均有保证的“小成本独立制片”。　　　　特纳以为孟熙会来和自己聊聊剧本，然而等来的只有琳达的电话。他对此有点失望——当然不是关于琳达，在学校的那段时间，他根本没可能认识琳达这种级别的大小姐——他没有想过要和孟熙讨论公事以外的话题，他只是想听听她对剧本的评价。完成三部曲的初稿创作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和缓了很多。他想要多个机会，能听到一点点鼓励的话语，从她娇嫩的嘴唇间吐出，落在他的耳畔。这样的想象折磨着他，让他对所有能够和她面对面的人都产生一种暗昧不明的嫉妒心。　　　　他甚至有点嫉妒琳达·马斯特斯了。她们关系那么亲昵，像是无话不谈，像是无事不晓。他没有这样的朋友，男人之间的友情要粗浅直白得多，何况他又是那样不讨人喜欢。　　　　他知道熙熙有男朋友了，他甚至能揣测出他们相处有多么融洽，他或许也因此沮丧伤心过，但这毕竟算不上是一份有因有果的感情，连他自己都常常在心中默默嘲讽几句，最终惭愧的心态压倒了失落的情绪。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自作自受，幸而无人知晓，也不必对谁辩白。　　　　他成功阻止了自己犯错，简直可以说是人生中少有的成功之举了。　　　　他能控制自己不去向马斯特斯小姐打听熙熙的事情，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至于马斯特斯小姐对好朋友的男朋友的各种抱怨与鄙夷，他就算是耐心听了一遍又一遍，也不会有人怪罪他的，对吗？　　　　愿上帝保佑他这个可怜人吧！　　　　孟熙还不知道，大小姐已经四处兜售对小杰克的厌恶之情了。即便她知道，大概也只会把这个笑话存起来，等见到杰克时细细讲给他听。节庆期间，他忙得-分-身-乏术，东西海岸飞来飞去。孟熙并不觉得他的啤酒坊做得有多好，但老板还是把曼哈顿的连锁餐厅也交给他经营，传真过来的资料从桌上一直散落到地板上……如果不是他活力十足地打电话回来，她大概会以为他的办公室被什么人抢劫了，或者被警察查封了呢！　　　　她对于男朋友忙于工作毫无意见，他们都青春年少，正是努力的好时机。　　　　比如她，明明对青少年喜剧不感兴趣，也还是要来参加JF女士组织的试演。　　　　她至少已经想好了五六个拒绝签约的理由，但她首先要通过试演证明自己。　　　　试演活动的规模并不大，一共24位候选演员，分4组进场试演。孟熙排进第二组，号码牌是5，几乎可以算是中间的黄金位置。太靠前的话，容易被选角导演们压低印象分；太靠后的话，导演们又会开始回忆之前演员的表演，分散注意力。而孟熙的序列，完全不受这两种不利因素的影响。　　　　第一组入场之后，其他组别的女孩们就在场外寻找熟人悄声聊天，互相不认识的女孩们也会小声自我介绍，说说别人的闲话，或者听听别人的闲话。孟熙和这些常常东奔西走参加各种面试的女孩子并不熟悉，只能做个好听众。事实上，这些女孩也说不出什么大新闻，旁边还有好几位经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第二组入场时，她们已经排好了顺序。孟熙回头看看身后的空气，和其他女孩面面相觑。第二组的6号，是不来了，还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吸引注意力？这种小伎俩在面目姣好的女孩中十分盛行，然而屡屡弄巧成拙，除了一两个故事留给顶级女星在脱口秀节目里漫不经心地提起，其他类似的故事几乎是批量式的沦为笑柄。　　　　试演开始后，孟熙就忘记了迟迟没有出现的6号女孩——这组的女孩都太强了，她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拿到的角色是不是全凭运气。　　　　1号是个长腿大胸的南美女孩，自我介绍时提到的几部参演过的商业大片个个如雷贯耳，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拿到过全球旅游小姐的亚军，一时之间真让人觉得没有谁比她更适合选美题材的作品了。说到自己的选美经历时，1号还款款上前走了几步，她有那种甜到人心里去的美，明明脚下是地毯，仿佛却变成了众星捧月的舞台。　　　　2号也很漂亮，平胸、纤细、高挑，眼睛在欧美人中算是小的，但却宛如潜藏着什么秘密，透过长长的睫毛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她讲英语带浓浓的欧洲口音，孟熙听了一会儿，觉得根据语言课上所学的内容，2号应该是恰好带那么一点点充满诱惑的意大利口音。导演们显然也很喜爱这种调调，要求她回答的问题更多，拖的时间也更长一些。　　　　3号的外形相比之下就有点平凡了，这导致她只被问了两个问题，连JF女士的目光都开始往下一个女孩身上走了。于是3号主动提问：“没有人要问我下一个问题吗？”不等气氛尴尬，她又接着说：“也没有人阻止我，问自己一个问题对不对？”她的落落大方倒是让导演们兴趣十足，JF女士点一点头，3号笑眯眯道谢。下一秒，她的舞台感瞬间上身，昂首挺胸地讲了一段小小的脱口秀，节奏和笑点控制得刚刚好，导演和其他女孩都笑了起来。孟熙一边笑一边锁定了3号——这种浑然天成的舞台光彩，她只在曾亦如身上见到过——3号的试演绝对值得期待。　　　　4号就在孟熙身边，她应该是有点紧张，一直在抖腿，抖得孟熙都开始焦虑起来。然而当她一开口，浓到化不开的戏剧腔就告诉所有人，她可不是什么没有修为、缺少见识、容易怯场的小演员。自我介绍时，她提到过，她来自英国，已经24岁了。4号的舞台感也很强，不过更令人佩服的是，是她那种逐渐外放的、沾沾自喜的浅薄少女气质。可以说，她从站在导演们面前开始，就进入了表演的状态，甚至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给自己的角色赋予了相当典型的性格，而她的设计和表演，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孟熙是5号，她没想到这样一次原本应该驾轻就熟的试演，居然也成了需要小心应对的考验。从1号到4号，给出的都是不同角度的满分答案，几乎没有留给她什么可以发挥的空间。她有什么呢？东方面孔在这样的场合缺乏优势，反而她的年龄成了明显的优势——前四位演员都是成年人了。　　　　从这一个支点，她立刻判断出了自己的方向。这个角色，是放在无脑女主角身边的对照组，要足够聪明才行。3号和4号演绎的都是那种外放型的聪明，她要表现的就是内敛式的聪明——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却有着理性的头脑和睿智的判断。　　　　当遭遇意料之外的激烈竞争的时候，她机缘凑巧地拿到了一个“安全选项”。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象到，自己可以表现得这么好。导演们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但是他们每多问一个问题，就等于给她的表现加了一分。JF女士或许也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的笑容里有一些是鼓励，还有一些无法分辨的意味。孟熙并不能分神去揣测JF女士到底在想什么，导演们问了很多问题，这很好，但要回答得有内容、有亮点，她必须更加专注。　　　　最终，导演们满意了。其中一位问JF：“组织试演吧？我很期待这一组的表现！”　　　　JF女士却有点犹豫地提出：“可是，6号还没有来。”　　　　导演席的沉默，给了跃跃欲试的女演员们更多机会。3号再次抢过话语权：“说不定6号希望拥有自己的舞台呢？我们可以先试演，给她让出更多时间……”　　　　话音未落，门开了，一个满头蓬松卷发的女孩被推进来，后面跟着的是行色匆匆的琼和一个年轻的大男孩。　　　　“非常抱歉，1号公路大堵车，我们从圣地亚哥赶回来的路上堵了两个小时。”琼一边说一边催促男孩，他怀着抱着一盒咖啡杯，走进来的时候就带着浓浓的咖啡香气，正好可以分给每一位导演。　　　　“啊哈！”刚刚还催促JF提速的导演站起来，握住咖啡杯喝了一口，快乐地笑起来：“阿曼达！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剧本没有通过公司寄到你手里吗？你根本不需要参加试演——”　　　　“是吗？我想我们对角色的认知有落差！”阿曼达的衣着很随意，但当她把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摘下来的时候，就露出了妆容细腻到无懈可击的一张熟脸。三度金球奖提名，她的明星气质几乎无法遮掩，当她慢慢踱步到房间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必须像追光灯一样聚集在她身上。　　　　被阿曼达挡住了视线的3号女孩往旁边挪了挪，大概是希望导演能够注意到自己。但是她挤到了4号，4号闪躲了一下，又挤到了孟熙。孟熙摇摇头，往旁边让了一大步。说真的，她不认为谁能在阿曼达开口的时候分夺导演的注意力。　　　　阿曼达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天生如此，也许是赶戏没有休息好，更可能是不规律的生活带来的后遗症。　　　　“你们肯把第一主角送给我，或者说我的公司，可当我说我想要演这个第二主角的时候，你们却要求我来试镜！”阿曼达嗤笑了一声，“我知道什么是委婉的拒绝！但是，我来了！我来了！”　　　　她摊开双手，慢慢转了一圈，目光从同组的这几位竞争者脸上掠过，然后她转回去，问导演们：“我来了，需要我做什么？我做就是。只有一点，你们最好记住——这个角色我要拿到！”她抽空瞟了一眼琼，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是我想要的角色，这是我的角色！”